章秋柳大笑着说,一条腿尚悬空半翘,作跳舞的姿势。"另一个问题我在想。"史循回答。"我想自杀,但又怕只成了滑稽电影里的故事,手枪子弹打进嘴里去,却仍旧像可可糖一样地吐了出来了。"
回音似的起来的,是一片纵声的笑。
"得了,看电影去罢。百星还在映《党人魂》,我们再去看一次罢。"
曹志方这几句话从笑声中透出来。
"什么时候开映?"王诗陶问。
"第二次是五点三十分。"
"只剩二十分钟了,马上就去。"章秋柳看着表说。
龙飞和徐子材连声说"快去",一阵风似的就把两位女士卷了出去。章秋柳到门边时回头对曼青笑了一笑,很妩媚地说:
"曼青,我就住在这儿三层楼,明天上午你来谈谈罢。"
"还有立社的事,也到明天再谈。"
曹志方接着说。但是脚步杂乱地落在楼梯上的声音早把他这句话压平了。客厅里只剩下王仲昭他们三个,都没有说话。大时钟还是毫无倦态地走它的循环的路程,西斜的太阳光很留恋地吻着火炉架上的一张画片。
曼青在回味章秋柳临去时的一笑。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淡淡的一笑中包含着无限旧情;他想起一年多前那个机缘凑合的黄昏,想起了当时章秋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摄人心魂的动作,以及他自己的沉醉的心情。那时候,正值他满眼是希望,满身是劲,而章秋柳呢,也似乎没有现在这么浪漫;他们谈论革命的发展,民众的觉醒,将来的希望,终于谈到恋爱。在水银样的月光下,章秋柳的脉脉含情的眼光总没离开过曼青的面孔,而她的胸部又是那样地微微地颤动,她的话语又是那样地婉曼而多暗示;这时的情景,任何人不能自持!当她低声诉说,虽然有许多男同学和她好,可是她没有爱人,曼青忍不住拥抱了她的温软的身体,吮接了她的鲜红的嘴唇。然而,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第二天,曼青就为了党国的大事离开了学校,离开了章秋柳,直到现在。彼此音讯不通,这月下的一幕,只像一个梦,不敢回忆的一个梦。现在忽又重逢,纵使章秋柳还是当日的章秋柳,纵使她的两次倩笑还含着无限的深情,可是曼青却已不是昔日的曼青。人生真是多么变幻呵!在刹那的回忆中,曼青所唤起的,却不是温馨的旧爱,而是辛酸的感伤了。他不知不觉叹了口气,转脸看着仲昭和史循说:
"唉,只是短短的一年,只是短短的一年,然而我们的旧同学都已经变了样子。章秋柳明艳犹昔,只怕性情也有些不同了罢!"
仲昭不置可否地点着头。
"刚才我说我认定最后的憧憬是教育,似乎你们以为我太迂;仲昭,实对你说,近来我的思想,在各方面都有了变动。从前我喜欢紧张热烈的生活,现在相反了。现在我要静的不见近功的刻苦的生活。这可以说是我目前生活态度的趋向。因此我不赞成他们的社,因此我要投身教育。我觉得我这新的生活态度把我的许多观念都改造过了。即如在恋爱方面,现在我的理想的爱人是温柔沉默,不尚空谈,不耻小事的女子;像我们的女同学那样的志士气概,满身政治气味,满口救国救民,所谓活动的政治的女子,我就不大欢喜了。"
曼青不能自已地继续着说,竟没觉到默然坐在那边的史循的脸上正浮出一个令人发悸的苦笑。
仲昭却觉到了,他看着史循说:
"我们的哲学家有什么意见?"
"我看见的,只是循环而已。人性有循环,一动一静。"史循简峭地回答。
"又引起了你的循环论了。"仲昭笑着说。"但是,老史,你的话未免太冤枉了曼青。他不是动极思静,他是看见了太多的不满意,有激而然罢了。"
"你看见了许多不满意么?曼青!大概你所见的,也只是表面。不然,你不会又把教育当作新憧憬。"
"当真的,曼青,我也不赞成你入教育界,你还是也来干新闻事业罢。"
"如果教育也无可为,新闻事业难道会好些么?笔尖儿早就让位给枪杆子了。"曼青不服气似的反驳。
"仲昭主张的,本来就是新闻救国论。"
史循又冷冷地送来了这一句。
"哈,哈!你又给我题了新名儿了。何必定要牵涉到救国的大问题呀。曼青,现在果然谈不到什么舆论的尊严,或是言论的自由!可是我以为就个人立身择业而言,比较地还是新闻界有些意思。但只是个人择业而已,谈不到救国救人的大问题。近来我很讨厌这些大帽子的名词;帽子愈大,中间愈空。我以为切切实实地先须救自己。把自己从苦闷彷徨中救出来,从空疏轻率中救出来。要做一个健全的人,至少须要高等的常识,冷静的头脑,锐密的观察,忍耐的精神;我所以喜欢新闻界,就因为新闻记者的生活可以把我自己造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那么仲昭,"曼青说,"你是把新闻界当作做人的学校了,却不是你的生活的憧憬。没有憧憬的生活是空虚的生活;你总得另外有一个憧憬?"
仲昭微微一笑,没有立刻回答;在他的向空凝瞩的眼前,浮出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纤白的手指上微沾些白粉笔的细屑,正捏着一张新闻纸细心地读着,嘴角上停留住个嘉许的笑容。
"我现在是卑之无甚高论,"仲昭把眼光移到曼青脸上,很安详地说,"我暂时摒弃了一切高远的,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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