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怔。
欲开口反驳些什么,却发觉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面男子的目光似利剑一般,锐利地将他所维系的平静寸寸割裂,将他藏下来的隐秘重现于光日之下,直击灵魂。
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皇帝的脸色青红交加。
眼底的怒色一点点褪尽,渐渐被空洞和茫然所取代。
轻嗤一声,浑身像是泄尽了所有力气,皇帝问,“你想替他们讨公道,你如愿了。朕认了,可认了又能如何?人死毕竟不能复生!难道要把朕逼死你才满意?”
“陛下应当知晓臣希望您做什么,只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坦白于世,将昭族的土地还归,臣便不会再为难,也没有逼死陛下之意。”
瞧着那旁神色清明冷峻的男子,皇帝忽而抬了抬眼,缓缓起身行至他身前,皇帝的目光紧紧地凝在他身上。
语气生硬地柔和下来几分。
“锦和,算朕求你,当年的事已经这样了,朕那时……朕那时也确实鬼迷心窍,可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又何必苦苦执着于一个真相?朕就算此时将真相昭告于天下,你母亲也无法复生,又有何用?”
对面男子神色却无半分波动,任皇帝如何言说都动摇不了他冰冷的眼底。
“陛下一直欠我母亲和昭族一个交代。这背负着数万人的血腥,恕臣无法让步。”
看着眼前面色几乎带上恳求之意的皇帝,顾昭声音却依旧沉冷。
他明白他是一个有多在乎声与名的帝王,与其让他承认是他以这样的手段卑劣地夺获了昭族,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但那又如何?
做过的错事就是错了。
彼时未还,只是时候未到。
这世上所有人都理应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无论是谁。
皇帝见他这般绝情,心中亦早有预料,默了片刻却忽然垂眸道,“锦和,朕可以将这江山亦交给你,左右你也是朕的儿子,继承这大统理所应当,无论是昭族还是南齐,朕都交给你。过去的事,就这样算了吧。”
没等来男子的回应,皇帝抬起头来,恰好瞧见他唇边的冷笑。
像是嘲弄,又像是讥讽。
“陛下是在同我做交易吗?”
男子语气较方才还要凌厉三分。
皇帝瞧他这般模样,言语间却骤然激动起来。
“有何不可?!这样不是皆大欢喜?你苦苦执着于过往又有什么用?朕都肯将这江山交给你,你却还是不肯放过朕!”
“陛下错了,臣本就无意于南齐江山。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与陛下一样,为了权力和江山而不择手段丧尽天良。”
“陛下以为,万物皆可以与权力交换。可在臣眼中,公道正义、曲直是非才是一生信念,不可攀附于势,亦不可屈从于权。还请陛下收回成命,非将真相昭告天下以外的任何提议,臣皆不从。”
男子话语响彻在大殿,声色从容漠然,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皇帝微怔。
他没想到就算将这万里江山摆在他面前,都没掀起他眼底半分波澜。
默了良久,皇帝咬牙开口问道,“你非要如此吗?”
回应他的是顾昭澄明且清的一双眼眸。
锐利而执着。
“非如此不可。”
重击身下桌案,皇帝一阵猛烈的咳嗽,喘得不成样子。
大殿之外肃然,分明是春日里,气氛却冷寂得几乎要结成冰。
所有的一切都在沉默地提示皇帝别无选择。
像是泄恨一般,皇帝骤然翻开身前的绸纸,怒道,“好!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不就是昭告天下吗?昭告天下又如何?”
提笔沾了墨,皇帝手指颤抖,墨汁染上黄绸。
纷乱的字迹被留在那绸纸上,皇帝眉眼定定,眼眸猩红,开口问,“还有什么,朕都依了你!”
侧眸看了殿中已经冰冷下来的尸身,顾昭眸光晦暗了些,淡道,“不光昭族,陛下也应该给惠妃娘娘一个交代。”
“当年威北大将军一事,到底真的是军饷有问题,还是柳家因着陛下的默许故意陷害之,您心中自有答案。”
皇帝脸色骤然一变,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看向他的目光犹如看向恶鬼修罗一般。
“陛下不必惊奇我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只要陛下做了,便会有人知晓。”
骤然捏紧手中的笔,骨节寸寸泛着青白。
气极反笑,皇帝声音颤抖,“好、好。有子如你,朕到底何德何能。”
目光依旧定在萧容玄身上,只见那人往日慵懒从容神色皆不在,面上最后一瞬被定格的神情又空洞又麻木,像是发自内心的绝望。
顾昭声音冷淡,“有父如陛下,臣亦不知晓是幸还是不幸。”
皇帝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口没由来地抖了一瞬。
唇间泛笑,冷意幽然。
常言道善恶终有报。
如今这话,他算是信了。
草草写完手中旨意,直至双手再不能握笔,皇帝抬眸看向他,复杂的情绪裹挟着无边的恨意自眸底浮现出来。
“你满意了吧?”
“陛下不该问我满不满意,”顾昭微侧头,看向殿外天际,深邃眸光映出阴沉云霭,他轻声道,“当问天下人。”
看着领旨的宦官动身,顾昭亦转身,淡道,“陛下身体不好,臣便不打扰了,您好生休息吧。”
看着他这寡淡如水的态度,皇帝只觉得刺眼无比,蓦然叫住他,“顾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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