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星期天傍晚芩芩去教室取笔记本以后,特别盼望去业大上课的日子。坚持业大学习十分不易,开学时全班有六十多人,到期中就只剩了一半。有的人是因为工作脱不开身,领导不支持,几次落课,就跟不上趟了;有的则是因为家务拖累。有位大姐三十四岁,两个孩子,还来学日语,有时孩子一病,她就没办法。芩芩上的是长日班,除了傅云祥找她看电影以外,倒没有什么其它的困难。她很喜欢日语,倒不是喜欢日语的发音,而是喜欢从那陌生然而节奏感很强的音节里,体验、揣摸日本民族的那种执着向上的奋斗精神。她刚刚看过一本写日本民族从明治维新以来一百年间怎样发愤图强的一本书叫做《激荡的百年史》,从里面她仿佛听到那岛国上传来的自强不息的呐喊……由此她又听到了我们中华员族的呐喊,这种呐喊虽然暂时低沉,有朝一日却也许更加雄浑有力。当然,这种联想是近于可笑的,但芩芩的日语却学得十分认真和刻苦。同班的业余大学生们的水平都差不多,她早就盼望着能有一个人辅导自己。突然黑暗中冒出了一副眼镜,一个费渊,她怎么能不喜出望外呢!更何况,他像十九世纪的德国人一样注重思辨。和他谈话,哪怕只有一分钟,也不会没有收获。与他相比,傅云祥更像法国人,注重实际,不,也许有点像犹太人……她的思想混乱了……
一连好几天,芩芩下了课,总是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面。她穿过二号楼那狭窄的走廊,不时地东张西望,希望在哪个拐角能偶尔碰上费渊。有时她借口一点什么事,绕弯路到学院的主楼去。主楼宽敞的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下,隔一段就放着一张椅子或是窄小的课桌,有人队在那儿做作业,也有人三三两两在低声讨论着什么,还有人面冲着墙壁,一个人在叽里咕噜地念着什么……芩芩心里对优们羡慕得要死,因为她只差十四分没考上正规大学。如果不是复习功课期间妈妈老让那些热心的介绍人来麻烦地的话,这十四分一定不会丢。结果大学没考上,来了个傅云祥,十四分,好像他就值十四分。妈妈倒比她更喜欢他哩。他每星期天给她家送去别人买不到的新鲜猪肝和活鲤鱼,他送给芩芩别人买不到的出口的丝绸衣料,进口的款式新颖的女式短大衣,还有漂亮的奶白色牛皮高跟鞋……他什么都能买到,芩芩常常会有这种感觉,好像连她也是他买到的一件什么东西,只是他从不小气,舍得花钱。他捧着大包小盒进门,她在他的督促下不得已试试那些衣物,试一试也就脱下来锁进了箱子。他也天天很忙,忙得连报纸也没有时间看。他见她学日语,也不反对,管她叫假洋鬼子,学她的发音,怪腔怪调,叫人哭笑不得……
可她却希望有人能同她说一句口语,哪伯只是几句简单的对话。大学昏暗的走廊,呢喃的读书声在四壁回响,这种气氛不仅使人感到亲切,而且使人心里踏实。他一定会在这儿的,芩芩这样期望。
可是,她始终没有能够碰到他。他从来没有在这儿出现过。他在图书馆吗?还是在自己教室?那个星期天下午他为什么躲到附中的教室去,为图清静吗?她不能到他的教室去找他,她不敢,因为毕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这一天下了课,她独自一人出了二号楼,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径直住主楼的地下室走去。她知道那儿有一个资料室,不过晚间是不开门的。她干吗要从那儿走呢?黑洞洞,怪吓人的。她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
忽然,她听到里面传来了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低沉的、连贯的,好像在背诵什么。带着很重的鼻音。她的心头跳了跳。是的,是日语。她听见过一次,便不会忘了这声音。
“どなにすでか”她大声用日语问。
“あなにはで存知ないかもしなません”(“你或许不认识。”)那背诵的声音停止了,懒洋洋地答道。
“いいぇ,私は存知ています。”(“不,我认识。”)“では,あなにはどなにですか。”(“那么,你是谁?”)“なにしはひまひま□……”(“我是业余……”)她卡住了,以下她还不会说。
“噢,是你吗?研究玻璃的!”他从黑暗中走出来,披着一件深褐色的皮茄克,搓着手。
“这儿,很冷吧?你,你真用功。”芩芩诚心诚意地说。
“用功?还不是为了毕业分配混个好工作。”他皱了皱眉头,“人总得吃饭才能生存。”芩芩有一点尴尬,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你在背课文吗?”她问。
“课文?你以为背课文会有什么出息吗?蠢人才这么干。早稻田大学的研究生可不是背课文能培养出来的。我——”他开始用日语念起来,很长,好像是诗。
“明白了吗?”他低头问芩芩,很像一个老师在考问他的学生。
“不……”芩芩脸红了,“我,听不太懂……”“噢,是我自己翻译的一首波斯诗人鲁拜的诗:‘我们是可怜的一套象棋,昼与夜便是一张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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