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够坐视不救么?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援救她们?蕙的婚期至多不出下月,是无可改变的了。她的父亲是那样顽固,母亲又是那样懦弱。他不能够在这中间尽一点力。他想到那个少女的将来,就仿佛看见她的柳眉凤眼的瓜子脸逐渐消瘦。他知道这不是幻想,这会成为事实。他不能忍受这个。他在纷乱的思绪中找不到一条出路。他痛惜地失声说:“蕙表妹的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好像这对于他也是一个大的损失。
觉民料不到觉新会忽然想到蕙的事情上去,但是他听见提到蕙,他的愤慨倒增加了。
多看见一个青年的生命横遭摧残,只有引起他心里的怒火。他的年轻的心不能把这种不义的事情白白放过。固然他的性情跟逃到上海去的三弟觉慧的不同,但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年轻人,对于一个打击或者一次损失他也会起报复的心。一件一件的事情把他锻炼得坚强了。他不能够同旧势力随便妥协,坐视新的大错一个一个地铸成,而自己暗地里悲伤流泪。他想:纵然蕙的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但淑英的命运还是可以设法改变的。他至少还可以帮助淑英,现在时候还不太迟。那么他为什么要犹豫呢?
所以他下了决心说:“二妹的事情是可以设法的。我们应该给她帮忙,不能让她也走那条路。”“是,我们应该给她帮忙。”觉新顺口说。过后他忽然醒悟似地问道:“我们怎样帮忙呢?事情完全是三爸决定的,而且还早得很。”他这时不再是故意推脱,却是真的没有主张。
“怎样帮忙”的问话连觉民也难以答复了。虽然他已经下了决心,但是他并没有明确的计划。他有的只是一点勇气,一点义愤,一点含糊的概念。他只知道应该做,却还不知道怎样做。他思索一下,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他也不再费力思索了,便简单地答道:“正因为还早,才可以设法挽救。只要我们下了决心,总有办法可想。”他又说:“你只要答应将来给二妹帮忙就行了,别的事以后再商量。”觉新迟疑半晌,脸上现出为难的神情。他到现在还不能够给觉民一个确定的回答。他自然愿意帮助淑英,他自然希望她的命运能够改变,他自然希望旧的势力毁灭,新的生命成长。这一切都是他所愿望的。在思想方面他觉得自己并不比觉民懦弱。然而单是愿望又有什么用?在这种环境里他怎么能够使这个愿望实现?他的三叔的意志是无法违抗的。纵使他要违抗,结果也只有失败,还是白费精力,甚至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他又想,人世间的事情很难有圆满的结果。瑞珏、梅、蕙、淑英、他自己,还有许多许多。从来如此,现在恐怕也难有别的方式。人为的努力有时也挽救不了什么。——觉新的思想头绪很多,但是有一个共同点:淑英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觉民的主张完全是空想。所以他不能够糊里糊涂答应觉民。
“我看你这个念头还是打消了罢。二妹的境遇自然可怜。
不过你说帮忙也只是空发议论。这种事情在我们家里怎么做得到!“这是觉新的回答,它像一瓢凉水猛然浇在觉民的热情上面。觉民起初愕然,后来就有些恼怒了。”怎么到这时候还说这种话?“他几乎要对觉新嚷出来,但是他忽然忍住了。他在觉新的肩头轻轻地拍一下,低声说:”我们到里面去。“觉新不知道觉民的用意,但是也跟着他走进了内房。房里显得凌乱,架子床上空空的,没有帐子和被褥,刚刚发亮的电灯寂寞地垂在屋中间。景象十分凄凉。觉新的心又开始发痛了。
房间渐渐地落在静寂里。觉民不说话,觉新也不作声,只是暗暗地吞泪。隔壁房里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来:itaoring,……是淑英的声音。淑英一字一字地认真读着,声音不高,但很清楚。她读到时,停顿一下,把这个字重复念一遍,然后读下去:butitdidnotraining.“你听见没有?”觉民感动地抓住觉新的袖子低声问道。觉新默默地点一下头。他心里很难过,便走出了内房。觉民追踪似地跟着出去。
“你看二妹还这样认真地读英文,努力求新知识,求上进。她拚命在挣扎。她要活。你就忍心帮忙别人把她送到死路上去?”觉民愤激地把这些话吐到觉新的脸上。
觉新并没有给觉民一个回答。他痛苦地埋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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