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史家在叙述过元明之际的种种杰出作品后,总要出现一个不短的顿挫。
按说,明初的社会经济情况并不太差。从起义者蜕变而来的统治者此时的头脑还比较清醒,积极地采取了一系列发展生产、繁荣经济的措施,很有收效,整体社会景象也算安定。但是,奇怪的是,几部有影响的大作品却产生于前朝气数将尽、新朝尚未稳定的动荡年月,产生于那些颠沛于烟尘间的艺术家的手中;而当朱明政权趋于稳定,社会动荡的烟云渐渐消散的时候,文艺的境况反倒一蹶不振了。
永放光辉的长篇章回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就是元明之际动乱岁月中产生的作品。这两部小说的作者罗贯中和施耐庵没有在历史记载中留下详细的生平事迹,人们只是约略知道,他们两人都与元末农民起义领袖张士诚有点关系,罗贯中相传当过张士诚的幕客,本人甚至还曾“有志图王”,很有一点政治抱负,后来似乎很不得志,“与人寡合”,隐身江湖,不知所终;施耐庵与张士诚有同乡之谊,据说曾参加过张士诚的义军,又据说张士诚称吴王后还曾亲自登门邀他出山辅佐,施耐庵托辞老母在堂,难以从命,其实他当时已在草属《水浒传》了。与《琵琶记》的作者高明一样,据说施耐庵也曾在明朝初年受到过朱元璋的邀请,结果同样不肯出仕。尽管这些传闻都未必确凿,但毫无疑问,这些屹立千古的文化大师和文化巨著,并非起之于朱明王朝的统治之下,并非成之于共庆升平的封建稳定期。混迹险途,历尽沧桑,遍尝升沉荣辱,深知世态炎凉,见邀于王公贵胄,遁身于江河湖海,有拏云摩天之识,具博古通今之才,烟尘满脸,浩叹满纸——这才是一代艺术大师的形象。
朱明王朝坐稳了江山之后就开始实行封建文化专制,这种专制后来在明、清两代延绵不绝,使得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大受影响,不仅被欧洲所超越,而且差距越来越大。这种专制在朱元璋实行之初显得特别有效,因为当时朱元璋刚采取“以经义之文取士”的办法,既把知识分子的思想严格地局限于“四书五经”的教义章句里边,又以官职禄位加以引诱,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对于这种外慈内严的政策一时是没有招架之力的。朱元璋想把高明、施耐庵等人请出来,是要让他们为封建文化专制粉饰、张目。这绝不是发展文艺的措施。高、施他们不想做官,但也不至于因此而构成反抗势态。朱元璋是不能容忍任何明显的反抗势态的。一代名公高启,不就是因为不接受所授户部侍郎的官职,被朱元璋记恨在心,后来托故在南京腰斩了吗?当然,对于大杀功臣、尽诛元勋的朱元璋来说,杀几个文人是不算怎么回事的,但对于文化事业来说,这种威胁也实在太大了。
思想限制、科举引诱、刀兵威胁,这三项,几乎剥夺了所有艺术家的自由,因而实际上也就是扼杀了一切真正的艺术家。明代初年文化界的岑寂,也本源于此。
自由,民族精神的自由,是一代文化的灵魂和动力。不要苍白的严整,宁肯要离乱中的自由精神;不要狭窄的云梯,宁肯要草莽中的自由奔突;不要堂皇的典藉,宁肯要粗声豪气的自由言语。自由,自由!平稳的朱明王朝剥夺了这种自由,因而也就消除了文艺所必需的吸附力和精神活力。这一切,即便在战乱中也没有被剥夺得那么多。伟大的民族精神失去了自由,也就失去了自身,它就会被帝王意志、正统意念所取代,它不得不沉睡了。
《三国演义》、《水浒传》的魅力,首先在于它们有声有色地传达了一种自由而壮丽的民族精神。请看人才辈出的三国时代,中华民族的整体精神爆发得多么强烈!那么多的政治家、军事家,那么多令人神旺气壮的战斗,那么多的智慧与诗情!鼎立的三国,不管截取哪一方单独来看,都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激情扑面而来。管什么正统与否,管什么谁是谁非,今天中华民族的子孙只知,曾有这么一个历史阶段,祖国的江河山川间到处驰骋着无数天才豪杰,充分地显示了我们民族的强悍和健全。《水浒传》不也是如此吗?一次反抗,一次起义,在我们民族英勇的儿子们做来,竟那样蔚为壮观。即便只是占取了一座梁山、一荡水泊,他们竟也建立起了一个颇有理想色彩的农民王国。他们不甘心匍匐于长鞭木笳之下,煎熬于苦痛凌辱之中,他们要奋起与朝廷对峙、与百官周旋,而且又对峙得那么漂亮,周旋得那么令人赞叹。这不也正是一个蓬蓬勃勃的民族精神的生动写照么?不错,三国的将领和水浒的英雄有着地位的差异、阶级的分野,但它们为什么同样被中华民族的整体所喜欢呢?原因就在于,它们以自己不同的声部、不同的职能,组合成了一曲和谐雄浑的民族精神交响乐。
这两部巨著的同时出现,再鲜明不过地展示了这样一个道理:在两个朝代、两种统治交接的当口上。在封建文化专制不得已而稍稍松宽的情况下,在森严的文网一时管不着的天地里,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和审美情感就会按照自身面貌突涌而起,而它的主调是豪迈不羁、自由奔放的。相反,在“以经义之文取士”的政策广泛推行的朱元璋治下,这一切都没有了。人们可以在默默地对《三国演义》、《水浒传》作着进一步的整理工作,但是要创作这样煌煌巨制的时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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