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无双捂住头部,痛苦地半蹲下来,到几乎要接触到泥泞的黄土大地时,被一股强有力的引力给重新拉了起来,他惊诧地松开手,只见魔无双手中握着纸扇。
“你可知,记忆是座云深雾罩的宫殿,任何人都可以在深宫中大笔一挥,关上一道门、毁掉一面墙、打出一扇窗,甚至把一座主殿拆得连一砖一瓦都不剩。记忆,不是一切。”
“你倒是活得通透。”高无双被气笑了,魔能够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不知是因为看穿了,还是说他本来就是个混蛋。
“我可不认为这是活着。”魔无双嗤笑着,皮肤由光洁化为粗糙,弹指之间皱纹满颊,同时他一头青丝瞬间变成白发,随着怨灵气息聚拢的方向猎猎飞扬。高无双不敢直视,视线自然下移,才发现魔双手的指甲不断生长,弯弯绕绕地着实恐怖,他更不敢想象其他部位。
看着高无双敬畏又恶心的表情,魔无双心情大好,吹了一记口哨,一刹那间时光的痕迹化为子虚乌有。高无双皱眉,他并不敢去羡慕眼前无拘无束的魔身,因他才是真正的高无双,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室,手下亦有一批人仰仗着他吃饭,他不是一个人——不像这个无拘无束的混蛋,他必须捡起身为高无双的负担扛在肩头。
魔眼神沉寂望着高无双,他能够时时共享记忆,但他对于眼前的男人丝毫产生不了一丝怜悯,只因共情感和同理心早就在他抛弃这副臭皮囊之时,都给扔到了九霄云外;不同情也就罢了,魔甚至想动动手指,挑拨几句言语,让高无双的处境更加进退两难,这才能够让他体会到魔界凌驾于人界的快感:“你看那些亡灵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国公府聚拢,说明府中大变,高夫人需要足够的力量去解决麻烦。你说会是谁,不顾狗命地去向连妖魔都不敢惹的怨灵讨教?”
“陈朗生!”记忆的碎片止于陈朗生举起长剑,向母亲攻去。之后种种,都陷入云深雾罩之中,看不分明了。不过,既然陈已恢复记忆,既然他装作郎中支走自己,便就有办法去对付母亲。高无双吹一记口哨,原骑来的棕马便踱步到自己的身边,他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
聪明如他,即刻明白了陈朗生的深意:只要高夫人灰飞烟灭,只要阳光照耀大地,只要鬼魂烟消云散,只要这座鬼城消失,洛自然能不药而愈。
“你去了又能如何?”魔悬浮在空气中随着马蹄不急不缓地飘着,像个讨厌的牛虻,在高无双耳边嗡嗡骚扰,此刻,高无双才十分确定,魔无双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他所珍视的一切,在魔的眼里,一文不值,哪怕他口中所说的‘高夫人’曾是他的亲娘,也一视同仁,“是苦口婆心地劝说陈术士放弃回家,还是让高夫人收手消失?翼州城人鬼混居,高夫人无视生命秩序,违反‘一号条约’,收容操练鬼兵,一步步走到这个悬崖,已是覆水难收。”
“我会劝她。劝她放手。”颠簸的马背上,高无双忽的记起了些许和蔷薇相处的时光,蔷薇说过,人以为妖魔鬼怪可怕,却不知怨灵才是六界顶顶可怕的存在——因为怨灵是人的衍生,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是人就会有嗔痴喜怒,是人就会贪婪于手中抓住的偏执于抓不住的事物。这种恶相比较于妖魔,更加细腻,更加具体,更加悲哀。
“放手?呵呵呵,高夫人健在,翼州便就人丁兴旺;高夫人消失,翼州便会回到干旱荒芜之中。”魔说到这里,蓦地感到某处因是毫无知觉的地方,开始一阵一阵地抽痛起来。他心中愤懑,只怪是高无双对于家庭爱得太深,这才让抛弃了七情六欲的魔身都能感受到了一层浅薄的爱意,甚至是愧疚。
高无双咬着牙,抽动着缰绳,只愿马再跑得快些;跑出几丈,他蓦然惊觉,拉住缰绳,急速停下的马一阵嘶鸣。
“你说!为何九州四海皆无雨水,只有这里阴雨连绵?”
魔无双沉默着望着高无双,只是笑。
——他的记忆里,蔷薇踮起脚尖,帮他把歪了的银簪子插正,顺便摸了摸他的头发。‘随我一起去吧。’自己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的个子小小的,抱起来软软的,香香的。
——她摇了摇头:‘阿双,这是你要解答的问题,我帮不了你。我来这人间走一遭,亦有我需要解决的事,你也助不了我。如果这一路东来,我给你了些错觉,那是我的错。’
在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他以为蔷薇抛弃了他们的约定,她软弱了,她退缩了,她丢掉了自己像把一块小石子扔到滔天巨浪里。他百爪挠心,五内俱焚,试图着眼于眼前的麻烦,而不是去细想这段回忆。
魔无双仰望头顶,天空一片混沌。
——陈朗生举起长剑,向高夫人攻去,瞬间被弹射到地上,血流如注。那时,干燥的空气中忽然起了一阵雾,蛮族少女窈窕的身姿从云深雾绕中走出。
她居然来了。
受过一次又一次的伤、结过一次又一次的痂后,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她不软弱,软弱的反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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