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村子里的人几乎都在这个晚上集聚,死亡让所有的人变得迷茫,这是母亲生命的力量,还是死亡的力量?他们看着我走近母亲的遗体,等着预想中的号啕大哭转变成实实在在的现实,让与生命相伴的想象不断遭遇蜂拥而至的现实的检验,这是生命在时间中行进时的游戏。但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不称职不合常规的演员,我走近母亲,我觉得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一起参与了一场精心策划的游戏。我俯下身拍拍她的脸,叫了几声妈,滑稽的感觉在一瞬间产生,它是那么强烈,甚至牵动了我嘴角的肌肉——她怎么就可以这样躺着一动不动呢!这哪有一点像她风风火火的性情。人怎么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安静,装得如此像模像样?我分明看到的是一场死亡的扮演。是一个黑色幽默!我记起母亲是有幽默天分的,只是生活的重负压制了它们的发挥,并把原本属于她天性的生活完全扭曲。
所有人都掩饰不住失望的情绪,我深深刺伤了他们的想象力。有人说真的不孝。说我的人用的是我的乳名。我漠然地看了看她,一张熟悉又陌生的但却在时间中迅疾苍老了的脸。
我挤出人群,挤出这个精心布置的舞台。室外,请来的戏班子正在唱着花鼓戏,县剧团的女演员美得妖艳,却又俗得出格,死亡与欢娱在这里交织。
下半夜的锣声、唢呐声突然惊醒了半寐的我,我的意识在那一刻刷地被照亮了,突然之间我明白了我已经没有母亲了,我的母亲正在乡人的葬礼之中,等待着埋入黄土。一个道士的诵经声夜色一样凄然,像一个物体一样立于黑暗的包围之中。电流击中我,撕心裂肺的痛,心中大恸,我痛哭失声。我从床上爬起来,直赴母亲,泪如泉涌,多少年的泪水河流一样奔泻。
不用多长时间,母亲就要永远离开我了,永远地只在想象与思念里没有踪影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只有虚幻的记忆。我抱着我的母亲,她全身冰冷,她已经在地上躺了两天两夜,两天两夜里,她任人来人往,任哭声吵闹声忙成一团,再无半点声息,她的脸一天黄过一天,那样曾经红润的手苍老得不像是她自己的,我握着它,却不知母亲去了哪里!她是多么不愿离开这个世界,在巨大的痛苦中仍不放弃求生的愿望,以急促的呼吸与时间抗衡,直到亲人不忍,劝她放弃。父亲劝慰的话一停,她就止住了呼吸,两颗泪珠同时滚落她刹那间变黄的脸庞……
四
黑夜沉沉。
火车到长沙已是晚上。在风雨交加中赶路,半夜时分,再也找不到那条进村的路了。母亲躺在冰冷的泥土上,离我已是这样近,但黑暗让我找不到她,连同她那个村庄。雨砸在稀泥上,像人被吞进了黑暗,声音遥远如模糊的往事;雨水倾泻在水面上,哗哗响成一片,像梦中的哭声——母亲哭过,我哭过……童年的一次号啕大哭,直哭到父亲要把我扔到屋外。
我在哭声中慢慢长大。
这一夜,依然是哭声,依然黑暗如磐。
春天以生的气息包裹着世界,又以死的气息张扬生命的腐败。江南满世界的水在流,在地上的河床水沟里流,在天空中流,在人的脸上流,在树的躯干与叶脉上流,在花的开与闭中流,在时间的滴答声里流。梦里梦外全是水的喧响……
黑暗中的道士,黑色的长袍曳地,像拖长的唱腔,抚过人群之上的忧伤。在他冗长的吟诵声中,白天像一道闪电划过。
临时搭起的棚架下,一座木桥已高高耸立,木桥下的木盆里清水如镜,清水上长明的蜡烛闪烁忽明忽暗之光,桥上的水在雨篷上流,哗哗声一片。水下面,黄的烛光,青的夜,红的响器与炮鸣。道士手持长帚与灯,一步一吟唱,一步一台阶,上了木桥。
我手捧灵牌,低头看着道士的布鞋,在这双布鞋与我的皮鞋间,母亲的脚是虚的,她在灵牌上,在我与道士之间,一起过桥。我让出了一个台阶,我期待着那双熟悉的脚在虚无间晃过。
道士唱:“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响器有节奏地敲,一千年的时空都被敲动,敲出寺庙的千年清寂。奈何人过奈何桥,家乡从此远了,亲人从此别了,母亲,我送你的灵魂上路。
前头是个什么世界?有厉鬼当道吗?道士的长卷上百鬼狰狞,青面獠牙。“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有地狱与磨难吗?道士高举香火,案头行礼,念念有词,祈求神灵鬼怪修好行善,放你过关。有险恶和漆黑的道路吗?母亲,今夜娇儿为你举灯。
道士念,不要思念家人,不要牵挂家乡,忘了阳世间吧,前面的路还十分遥迢,“地府茫茫,莫辨东西南北,冥途杳杳,焉知险阻康庄……伏冀尊神照鉴。觉路宏开,息息相关……庶几得所依归。”
我紧紧抱着母亲的灵牌,闪烁的烛光里一个广阔的世界呈现出来——我又看到那两个挑担走动的人影,他们也在母亲的世界中行走吗?一片土地在江滩上舒展开来,变得异样的辽阔,它让人感受到天空,它就像是用来表达天空的。八百里的大湖,荡漾奇异的幻想,浩浩湖风飘浮一股迷醉的清香,那是植物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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