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江上有招魂的歌,两千多年前的屈子泽畔行吟:“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道士吟唱:“魂兮归来兮,东方不可以托栖,太皓乘震兮旸谷宾,日出鸟兽孳尾兮,青帝曷所依,归来归来兮,东方不可以托栖……”
夜入三更,骤雨初歇,风漾如水,远处的洞庭波澜不惊。众道士绕棺齐齐高歌:“春色到人家,满露英华,马蹄芳草夕阳斜,杜宇一声春去了,减却芳华叹人生,少年春色老难赊……”
五
母亲7岁就没有娘,她在洞庭湖的荒草野地上长大。蒹葭苍苍,野苇茫茫,辽阔天宇冲淡了丧母的忧伤,也让她淡忘了这个世界还有深厚的母爱。母亲在简陋的茅棚生下四个孩子,但面对自己的孩子,她却不知道也不习惯去爱。我们像她放牧的群羊,在贫瘠的土地上,她只是担忧我们的温饱。我们每一天都嗷嗷待哺。我们像野草一样疯长,定量供给的粮食远远满足不了身体的需要。饥荒折磨的永远只是母亲一个人。她经常偷偷出去借米,借遍了街坊四邻,多少闲话、冷脸都只对着她。有时,她去晒谷场偷谷;有时穿着全身滴水的湿衣进门,手里提着的是一箩她从湖中采来的菱角。
年轻气盛的父亲与争强好胜的母亲永远有吵不完的架。在他们的吵闹声里,童年的岁月飞一般流逝。直到有一天,我走出家门,去东方一个遥远的大都市求学,母亲忽然沉默,变得温情。
我的一点出息,却让母亲感到害怕,一种疏离感,她怕我抛弃这个家。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断地向我要钱,钱成了我们之间几乎唯一的联系。
一切慢慢好起来后,她开始觉得自己与别人不一样,长期的压抑,强烈的虚荣,让她要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但她摆起架子来依然是那么不自信,她的信心只是建立在我们对她的态度上。她的姿态总是在自信与不自信间摇摆,在两种角色之间徘徊。
很快,一场疾病,像变魔术一样夺走了她的健康,一个曾是多么强壮健康的身体,一夜之间变得连行走都不方便了。医院治疗只能恢复到生活自理的程度。但天性要强的她,不肯轻易就此罢休,几年时间里,她背着我们四处求医。只要有一点消息,说某个江湖郎中能治,不管多远她也要催着父亲上路。每次父亲早早地把她扶上板车,拖着她走乡串户。
母亲信教是绝望的结果,她从内心深处害怕死亡。但她却认定了不看病不吃药靠祷告康复身体的信条,任人怎么劝说也不再看病吃药了。每天面对墙壁,诵着经文,她的面前出现了上帝的音容——她把门一关,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开始向她靠近。
第一次,她凄然地说我离家走得太远了,也是最后一次,我在她的泪眼蒙眬里变成一个永远伤痛的黑点,在时间的深处,她也成为了我永远伤痛的黑点,在我的回望里,她挥动着的手,再也无法清晰起来,永远凝固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有她伤心的抽泣不曾在我耳边消失。
熟悉的家园,从此母爱不再。
六
我依然在黑夜里赶路。母亲也曾沿着我走的路,在夜色中向我走来。远方的城市灯火迷离,我在红光一片的天穹下睡眠,钢筋水泥的高楼把我层层包裹。路上的母亲心里满是母子相聚的憧憬。今夜我赶着路,月台上是父亲送别的身影。汽笛一声,影子如同惊跑的记忆,一切悲伤似乎都随站台的退却而恍惚而淡薄,人生的一幕拉上了帷幔。清澈的夜空,只余明月如钩。
我的后面,依然还有赶路人,沿着我同样的路线,在庞大的铁质车厢里,看一路光影重重。也许,多少年后,在谁模糊的记忆里,有我匆匆的面影。
咣啷咣啷,火车飞奔向南,弯月如镰,头上穿扫,窗外田野回旋;忽来忽往的灯光,呈出木窗如眼,亮时是一个家,闭时是一片荒野;灯,看守着家的温馨,不被茫茫黑暗吞噬,灵魂凝视着光晕,不被沉沦,不被阴阳两隔……
母亲,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你常常会借我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某些瞬间,我真切体验到了你看世界的心情和对人世间的感叹。许多我们曾经共同经历过的事情,当它们旧景重现,不论纷纭的时间堆积有多么深厚,从前的时光仍然重现出来!而天际低垂的阴云,总像你别梦依稀的脸。生命的感受是这样奇妙,我的眼里不再只有看到的景象,它还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不过是生命打开的一扇窗口。母亲,是你从尘土中开启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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