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沿着怒江陡峭岸岩踩出的羊肠小道,穿过了两个村庄,那树木搭建的简陋村寨全在山坡地里朝向怒江,成一种眺望的姿态。木屋永远也望不到外面的世界,天空只有一线,由两道山脉切出。江面上,上翻的水流涌起,如沸水翻腾,风帆鼓涨;岸上,山坡沉寂,千年不易。当太阳西沉,蓝色山坡陷入一片幽暗,一个模糊不定的世界随着黑暗降临。
塌方出现了。
客观世界退场,一个主观的世界出现。岑静的天幕下,一座土堆隆起,白色的布条在黄昏变成黑色,飘在光秃的竹枝上,下面有马尾松枝、空空的陶罐,陶罐上冷光如蚁。大峡谷的玛尼堆,喇嘛教的经幡上写满了神灵的祝语。我看到黑暗里的“尼”,众多神灵山林间跃动,想象中的身影更加阴暗。灵性的世界在这苍茫的峡谷风一样飘忽……
挨近坎桶村,一片小松树林让人迷失了方向。林子里出现一栋木楼。推开门,只有一个怒族少女在铁锅里煎一张又大又厚的麦饼。问她话,她只会摇头。她听不懂我们的话。显然这里不是坎桶。
我开始动摇了。怒江两岸,像坎桶这样的村庄很多很多。到坎桶的理由其实经不起推敲。若是做善事,用不着跑这么远,在我生活的城市,有多少人陷入了困境。那么,只有为小才做的一切不可半途而废是能够成立的。小才这个时候显示出了她的重要性。这重要不再是她的美丽。
没想到多多还带了一件任务,她为坎桶村找了一笔钱,想给村里人买台小货车到丙中洛跑运输。坎桶实在太穷,荒坡地,庄稼也长不旺,村里人大半年里挨在家里饿肚子。在多多眼里,这是片荒山野岭,她看到的首先是贫困。
山坡下出现一栋小木屋,木屋里飘出一股炊烟。黄昏的幽暗笼罩在这个被怒江围绕的山坡地。两个中年***在黄色砂土的地坪上,呆呆地看着我们走近,脸上是麻木的表情。我们走近了向他们打着招呼,麻木的表情仍然顽强地刻在脸上。这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奇怪,感觉到事情的荒唐。他们就是我们的目的?他们为什么要成为目的?我把这种迷惑的目光投向了跟在身后的多多,希望她的兴奋在这一瞬间呈现出某种戏剧性的效果来。
多多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冲口而出的话,已非平常的腔调。她拿出自己带着的东西,叫着小才的名字,想唤起他们的记忆。
这本照片唤醒了半年前的一次记忆,也唤醒了这两个男人的热情,还有从木屋走出来的一男一女,他们都从相薄上找到了自己的相片。终于有人去找小才了。她住在坡下更远的地方。
坎桶村有七户人家,一个五保户,共计28人,却由四个民族组成,分别为怒族、藏族、独龙族和傈僳族。他们有的是麻风病人的后代,有的因为某种不能言说的原因,无可奈何搬迁进来,全村人都信奉基督教。去年底,多多和她的先生来到坎桶时,村里人正在小屋子里做礼拜。他们找不到一个人,到了小教堂前,只听到里面一片嗡嗡声,原来全村人都在这里翻动毛糙的经书,在幽暗的光线里念诵着经文。
看到这栋小木屋,我想它可能是世界上最小最简陋的教堂了。这样偏僻的乡村,不可思议的基督教徒,在这样狭窄又阴暗的空间里冥想着上帝,而自然之神就在四周包围,森林的絮语在启示着东方“尼”的泛神论的世界。
重丁村刚翻新过一个神父的墓碑,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却是非常认真地写着几行汉字:任安守神父(a
etge
eie
)(1856—1937),法国多姆山省(le
),1886年来华,西藏教区传教,1888年到丙中洛建堂传教,1937年因病在贡山重丁教堂去世,终年81岁。重丁村离坎桶很近。这个小教堂与墓里安葬的任安守有什么关系吗?他当年曾把上帝的福音带到了这个角落?
一条穿越碧罗雪山的传教士之路,从这里通向了东面的雪峰。当年这位神父和他的同伴,沿着怒江、澜沧江一路而上,直到滇藏边界。他们在这里学习最小范围内流传的方言,为他们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就地取材建造教堂,甚至为傈僳人创制文字——一套以拉丁字母倒置横装的拼音文字。
隔开澜沧江、怒江两条大江的碧罗雪山,迪庆维西茨中教堂在山的东面,怒江的白汉洛、丙中洛在山的西面,为了互通情况,传教士常常要翻越碧罗雪山,其间原始森林、雪地、高原湖泊,要走数天,需要在森林中露宿。这条小道被当地人称作传教士之路。就是今天,翻越冰天雪地的碧罗雪山仍然被人们视为一种壮举。在不长的时间里,传教士在怒江的峡谷里建起了二百多座教堂。
坎桶村人走出小木屋,突然看到两个陌生人,全都不知所措。这个村几乎被外人遗忘了,就是丙中洛乡政府也几年没有人下来了。他们不知道如何对待外人。甚至他们把自己与整个世界分割开来了——那些人与自己无关。他们不是麻风病人,那已经是上辈人的事了。他们个个衣着干净,眉清目秀。可是外面仍然有人把他们看作上辈人。
他们高兴地翻看着相簿,见到相片中的自己兴奋得叫起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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