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光还是一个孩子。他比小才大一岁。前年的阔时节,他们对歌、跳舞,疯玩到天黑,彭志光对着十六岁的小才说,我喜欢你。那个月夜他们在野地里拥抱、接吻,彼此看到了竹笋一样白嫩的身体,看到了青春的绽放,一轮弯月在树林间生出了云一样的银晖。狂乱的心跳,猝不及防的抚摸,不熟练的情话,晕眩的雪山……三天后他们定亲了。他们的洞房是座木楞房,墙壁由粗犷的原木围拢,屋顶盖的是石片,屋檐长长伸出来搭成一条走廊。窗户小得只有巴掌大,为了挡住怒江上暴烈的风,窗户常常被关着,火塘的烟火把房子熏得十分昏暗。一年过去了,小才在门上贴的周杰伦的画像也熏黑了。
我问小才为什么嫁给他,她轻轻说:“喜欢他”。“有没想过他家里困难?”我边给她照相边问。她只是笑,羞涩地笑,浓眉大眼间都溢着笑意。她的笑容没有阴影。每一张不同背景的照片上,都是她阳光一样的笑脸,幸福、纯净。她的眼睛黑得发亮,聪慧之光迸闪。大眼睛里全是对人的信任、亲近和喜爱。她的心是敞开的。身上的喜乐富有感染性。穿上多多送的t恤,她又回到了一个初中小姑娘的模样。
小才在坎桶养鸡、喂猪,还要祈祷。她的时间都用来扫地、拣野菜、烧茶、刮土豆、做饭,然后慢悠悠地说话,慢悠悠地吃饭。彭志光干活舍得出力气,他买不起牛,就把自己当成了牛。犁起地来,身子就像一张弓。空闲时,他们一起玩纸牌,小才输了,就在彭志光的脸上亲一口。小才对于未来的想法就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孩子们长大了可以放牛、养猪、捡松茸,有可能的话,还去远处的村寨读书。
路上我对彭志光夸赞着小才,他只是咧开嘴呵呵笑。
再过铁索桥时,四周漆黑一团,桥面铁皮在我们的踩踏下发出了“嘭、嘭”巨响,好像整个黑夜都被它震动了。像一件衣服被刮跑,大风把声音刮向了高空。想起进入大峡谷的晚上,小车从大理开到重重叠叠群山深处,黑暗中,又高又深的山影突然灯光闪亮,荒野中的六库像一个真实的梦境。而现在灯光在哪里呢?世界没有一丝光亮。群山在沉默中也不见踪影了。它会撞到我的鼻子吗?
阿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像深远的记忆——
猎人的牙齿缺了
是因为咬断过老虎的骨头
你的头发白了
是因为走遍了雪山峡谷
……
心中袭来一阵波涛,莫名的心绪奔涌,像模糊不清的面影。
抬头看到一团淡如荧石的光,是高原的云,还是山峰上的积雪呢?
第二天早晨,一幅大自然的奇景出现了:睡在山上的云一条条如玉带从四面山坡慢慢降落。丙中洛被白云围在中间,一片翠绿如雪莲的花蕊。
神父
想象这样的一个早晨,神父任安守就走在这朵雪莲的花蕊中,看着一条条哈达似的雪白云朵从山坡上下来,像一群群绵羊走到村口,走到地坪,走进每家木屋的窗口,最后大地上一片白茫茫。要等到东方的太阳爬过了碧罗雪山,丙中洛才会从云雾中浮出来,葱绿的大地像洗濯沐浴过了,亿万颗水珠在绿色的植被中闪烁光芒。白云又回到了山腰,这时是吃早餐的时分了,东方的云朵全都开始闪闪发亮,白炽光一样刺人眼睛,而碧罗雪山仍在幽暗中汪着一抹青蓝,如神的冥思。
一百年前,任安守就待在这样的早晨。那时,白云像这个早晨一样向他慢慢移来,像我站在马路上,差一点就会被它吞没了。他手里拿着译成傈僳文的《圣经》,口袋里装着教堂的钥匙,目光坚毅。我看不到他,历史在时间里发生又在时间中隐去。一条河流,我只能看见自己面对的河床。我也看不到神灵。神灵在空间却不被空间确证,它才成为神灵,不成为这个世间的又一存在物。历史也从空间消失,但历史抹不去时间的胎记,因此它不能成为超越时间的神灵。只有当时间久远得足够模糊了,历史才会上升为神话,遥远的祖先才可能成为神祇。
任安守望着碧罗雪山上空的天,他相信天堂之路就隐藏在这虚空之中。上帝的目光来自天空,时刻注视着他。是伟大的上帝创造了这个奇妙的世界。他无数次翻越碧罗雪山,只有神才能给予他力量。他要用自己的一生来传播上帝的福音,让峡谷里的傈僳族、怒族、独龙族、藏族都信仰上帝。这是他的使命。为此,他九死一生,从无退缩。
昨晚下过一场春雨,去重丁村的路泥泞不堪。我们的小车走不了,停在丙中洛,租了一辆农夫车下去。
丙中洛往重丁村的路是朝下的。大地倾斜。奇怪的是,下到峡谷更深的重丁,高黎贡山反倒矮了,只有一座雪山孤峰兀立。碧罗雪山也成了一排低的屏风,背立东方,蓝得如同苗族人的扎染。怒江不见踪影,它的位置只有靠人想象了。地平线也在重丁村消失,让人想起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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