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搬到乡下来住,这是第三年的开始。今年的春虽说来得迟一点,一眨眼,也就快到清明了。去年插的柳枝早已发了叶,稀稀几丝向池塘里弯着腰身。几株小桃花夹在里面染上了点点的红。远近的群山,那些不大的,全植着老松的苍翠的群山,也加了可爱的新绿,而且在这些嫩草中,或是布满了苔藓的岩石边,一丛丛的野杜鹃,密密地盛开了。有阳雀,也有许多奇怪的,拖着白色长尾的鸟儿喧闹地啼着。还有一种顶小的莺,在黎明的时候,就张开了委婉清脆的歌喉,从这株树上飞跃到那株树上。一些小虫,爬着的又有些生了翅膀,飞舞着花衣,在春天的景物中穿来穿去,一切东西,静着的动了,死寂的复活了。随处都探露出一种气息。是“生”的气息呵!
在屋子里,在这栋虽经过改修,却还是显得陈旧的屋子里,在那有着火坑的一间,火不断地熊熊燃着,这都是冬天便锯下来的老松树的根。常常因为没有干透的原故,又为了省俭,在柴的上面加上许多谷壳,火焰便小下去,浓烟一直往上升,在梁柱间打着回旋,慢慢地从有着格子的门上边软软的飞走了。在那些常为烟留连过的地方,一丝一丝地垂着长长短短,粗粗细细黑色缨络似的东西,屋子就更显得幽暗。围着火坑的周围,经常放得有几张大小不等的柳木圈椅,家里的人在没有事的时候,就全聚在这一间。在冬天,尤其是有着一点热茶,加上有几个大芋头在热炭中煨着的时候,是颇有着一种家庭的融融之乐的。不过这时,已开始有了春暖的明朗的阳光。这时,大半椅子全空着,只在一张最大的上方的圈椅里,陆老爷拥着一床破了的狼皮毡子高踞着。没有什么人来陪他。他是做过官的人,很有修养,不大喜欢发牢骚,有时拿一本小说看看,一听到有脚步声在近处响着,便昂起头来,他实在希望有个人进来谈谈。若是这走过去的,是那小女儿贞姑的话,他便总是先捻一下那胡子,喊道:
“来,喑,来装袋烟!”
一根一尺多长的旱烟管便放在他嘴上了。这根烟管跟着他许多年,经历了半生荣枯,翠玉的嘴和象牙的斗,由晶莹而浮着不洁的焦黄。自从搬到乡下来,吸的全是自制烟草。
“爹!这烟臭得很!”贞姑在装烟的时候常常要这样说,或者就说:“这烟有什么好吃,我真不懂你,爹!”她并不喜欢这差使。她爹每次看到她的时候,看见她棕色的脸蛋漾着天真和生命,他自己便感到一种轻快,在那老年的空虚的心境上得了另一种满足。他总是那末和气地答应她。
“喑,很好,这是自己园子里种的,你妈也会做烟叶了,这没有掺假。你不懂,你还小,喑,香呢!”
陆老爷是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了,前几年还很行,在一个公司里做事,事情总算还好,但又是什么“九一八”,过去了,又来了“一二八”,虽说他不大管这些事,可是公司却不能不受了影响,关门大吉了。亲戚间因这次失业的很不少,他奔走了一阵,也只好退回到家里去,想靠一点祖田拖延着日子。然而在少年时便显赫惯了,到这落漠的晚年,是很不快意的,因此很快便露出了衰老,尤其是从去年初秋时候得了一场大病,一直到现在还不能复原。
这病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骇人的大病,不过拖了有半年。他不大清楚,常常呓语,手脚因为神经失常而麻木,而失了知觉。他经常喃喃着,问着那失了业又失了踪的儿子的消息和自动辍学回来的另一个儿子的前途。后来这儿子在邻省找着一个小差使,于是背了一副小的铺卷和大的野心动身走了。那失踪的也有了下落,留住在一个堂房兄长家里,等着他的幸运;年轻人总是有着许多为老年人不理解的狂狷和夸大的。这时他的病才慢慢有了起色,然而直到现在,虽说早已恢复了健康,可总是怕冷,常常一人留在这无人愿进来的火坑间。往年的情形决不是这样的,这他自己也常常感到。
“爹,今天太阳好,把椅子挪到外边去坐好吗?”年纪比他小二十岁的续弦太太,还保存着一副年轻人的兴致,每天总要这末问他一两趟。她现在成天卷起袖子,忙着厨房,忙着下塘洗衣,忙着照管小儿子做猪食,这年她又打发走了一个惟一可以帮助她的姑娘,她觉得不怎么辛苦。她的小儿子,和第四个儿子都被停止上学,她是还以为热闹的。
“风,有点风吧,我有点怕风,明天再出去吧。”老爷这末迟迟疑疑地说,一天天推下去。他有一点想见阳光,却实在在身体上感到一种压迫,他宁肯蜷在这幽暗的屋角里,想着过去,也想着将来,还会放一点美好的梦在不可知的期待里。虽说他是一个很明了的人,但,总有:“到了那天……”这个那天的感觉,是常常感觉着的。
“好,不过火烘久了也是要不得的,你得担心你自己。”从前她也许没有现在能耐劳,搬到乡下来之后,她在不得不的环境里,洗刷了许多浮华的太太气,学会做许多事,不过,做一个太太应该有的温柔,就渐渐的减少。自从去年丈夫病了,她就更自主起来,由一个完全附属的地位站到半中心,有权主持大小家事,哪怕是一个很小的家。
他常常感到一些意外的不驯,却更爱她了,有时受了像申斥似的容颜,这在他的少壮时代和他的性格上都是不能容忍的,他也无声的宽容着她。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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