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位姑奶奶,从小就不爱管闲事,只晓得陪老太爷吃酒下棋,在屋子里就绣花看书,对丫头都不大声说话的。三姑奶奶就不同多了。这回我们三姑老爷在任上把眼睛坏了,交卸的事,办了几个月,离京城远啦,都是我们三姑奶奶一手包办,大大小小又盘回来,骡马一大群,不能干哪行?做小姐的时候,就出了名的呢。”
“我见过的,我们奶奶出嫁,还是她送亲。噎,不错,口齿厉害多了……”
“可是我们老爷在日就只喜欢这位小女儿,说三姑奶奶把银钱太看重了。实在银钱不看重也不成唦。”
“有钱的人就都把银钱看得重,还是我们靠肩膀吃饭的人,倒马马虎虎,有口粮落肚,就呼呼睡着了。”这是一个轿夫在插嘴。
幺妈又感慨的说了起来,因为她也有许多憋在肚皮里的不平,常常喜欢找地方发泄:
“我就看见他们乱花钱心里着急。我们三老爷,小的时候就是我带他,脾气我是摸得到的。你说他蠢,他又真聪明,小的时候,哪个不夸他,就是贪玩,可是十五岁就入了学,做了秀才,不算不争气。毛病就在只是那末想方法的花钱,还不是花在别人身上,不顾前,不顾后,你说劝他,他真不会听,我们到底是下人,不好讲话。搅得来玩的,吃吃喝喝的,都是兄弟、亲戚。要我们奶奶说几句,她又总不做声,来了十年,一不问田地,二不问家当,像做客一样,住一阵,看不过家里样子,吩咐轿子就回到娘家去了。到现在,晴天霹雳,才晓得完了啦。不瞒你说,只落二十几担田了,还背一身债。唉,不说她在梦里,就连我们也不知道,哪里晓得这样快……”
“哦,我们家里就到了这般田地么?我们姑奶奶从没有说过,我们从来不清楚这边的事,只看见她常常回来,不过以为两口子许有点小咭咭哝哝。”
“这个倒没有的,我们老屋那边,大老爷那边,是有些吵嘴,可是我们这两个主人都安静得很,一个是公子脾气,细事不管,一个是小姐脾气,百事不问。老爷么,成年在外面陪朋友玩耍,抽烟、吃酒。奶奶么,真是好性子,终日在上房看书,小声音说话,真是相敬如宾。不过江家这一支人,就因为他们人好,不理财,而是倒定了的。饭当然还有得一口吃,可是声势是难了。纵是小少爷能像他爷爷一样,二十岁就带蓝顶子,二十四岁就带红顶子,也还得二十年啦,我老头是望不到的了……”老头一边说一边摇头,又感慨的、像什么也无望的那末把旱烟管伸到灶孔里去找火。
灶上的那盏菜油灯,灯心已经短下去了,薄薄一层光,幽暗的照在这几个人脸上。几个老年的,做了一辈子奴隶,然而却是忠心的,他们的脸上都刻着很深的纹络,写明了他们几十年的生活的辛苦和心地的厚朴,而且还预示了死亡就在眼前,一切无希望。
几个坐得远一点的轿夫,把这家里的一些不幸的运气,听得有点倦了的时候,便又讲到一些流浪生活的事上去了。
“好久没有上津市去了……”
“哈,挂牵那个叫做玉兰的么?那个丫头不好看……”
“喂,长岭岗的栏杆,你买了么?”
“买了,买了……”
“好处呢?”
“哼,不要讲了。什么鬼栏杆,我又不懂得,同卖杂货的李三儿逗了半天,才得那一卷,我从褡裢里像宝贝一样拿出来给她,妈那格x,还嫌不好,又是什么颜色不对,花样不对。真的,x他的,他又不是我娘,孝敬得还不好?我就也把眉毛一横,卷起栏杆就走,死猫一样,她就又软在你身上了……”
“哈……那婆娘是有一股子浪劲呢,伙计,要当心呀!……”
长庚听他们说得很有趣,可是和自己的主见总有点不合;他是一个佃农的儿子,虽说从小就到江家来,都还没有出过村子,至多也不过溜到场上赌点小钱,他用一般的最普遍的逻辑来给了他们警告:
“我看还是少花点血汗钱,到嫂子那里去住住不好些么?俗话说得好,‘家花没有野花香,野花哪有家花长’呢!”
“哈,长庚哥,没有轿抬了,家花也不长呢!……”
“年纪轻轻的,不老实,又不是爷们,学什么坏,趁着力气莽壮,落几个钱,老了也有下梢,未必就连家也不要?你们这辈人就这么不长进,我们老大老二也是这样,总不想挣钱,只可怜两个媳妇;我倒还好,主人总肯收留,一张嘴是不愁了的……”
“幺老妈妈!我们是不长进的,只是到底又花了几个钱?还不到别人的一点脚痂呢。流了那么多血汗,总也想快活一下,老婆又隔得远,一年难得回一趟,路边有野食,管他娘好不好,捡起来吃了再讲,有罪过也不多吧,横竖又不是什么黄花少女……要挣钱,倒也难,你也不必骂你们老大老二,根本大家不缺这口子粮,就感谢天了。譬如你,不就苦了一世,到现在还是靠主子,怕你几根老骨头还得你们奶奶替你收拾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幺老妈也只好笑着答应:
“你大哥倒厉害!我是命里注定奴才命,怎好和我打比?你们年轻人前程远大!”
灯里的油,干了下去,亮光就愈来愈暗,而哈欠也随着一些话语来到唇上了。
“好,大家睡了吧,于大叔那边客房开得有铺,被、褥都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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