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撩起大袖子在灯上点了一个纸捻。纸捻上的油爆着小小的花。动着弯了的腰。一双没有裹小的脚,运着她慢慢的转了几个小院,到正屋去了。
“这屋里的总管家呢。一切都是她做主。说什么就得听什么,三奶奶也全听她呢。”
“怕我们姑奶奶没有她就不行了。”
“那是真的,家里出了事,才看出忠心来;她儿子就没有她有良心。我们请来的人都还好些。她们一家人才真是奴才呢。她和她男人都是太老爷买来的,替他们配亲,给嫁妆,给田地,添子添孙都送东西,像这样也算修到了。只要她不死,三奶奶还是有帮手呢。横竖三奶奶人好,一切好商量……”
“唉,可惜是个老妈……”
声音随着灯光灭了,在黑暗里便又响起了大声的鼻鼾。夜更显得沉寂。只有猫头鹰在树林里“咻……咻……”的叫着。
老于一连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成天没有事,就带着小菡在大门外晒太阳,有时又背着她走到一些田陇上去,或是跑到对面山上去看砍柴,或是去找看牛娃儿玩。他虽说也是种田的出身,可是自从三十岁跟于家老太爷上任去就离开乡土了,长年都在一些城市中跑,住在高堂大屋里,却总没有矮茅屋里自由和舒服。这次来到灵灵坳,虽说是初冬了,乡村还是觉得惹人爱。小菡已经同他搅熟了,又爱说话,又爱东扯西扯的唱,所以他倒很快乐的住下了。轿夫们就闷的慌,好在主人不爱惜米酒,就天天喝醉了睡。一直等到第四天,大家才又抬着空轿子回去。因为三奶奶又病倒了。走的时候连老于也没有见着。只从幺老妈传出话来,吩咐转去问老爷们好,自己病的很,不晓得几时才能回来,替老太太磕头。这里小姐还乖,就是小少爷,乡里请不到好奶妈,又多病,城里能够找个好的,就送一个来。
天气渐渐的冷了。曼贞还是大半时候在床上,已经又转成疟疾了。长庚又跑到三十里外去请大姑老爷。大姑老爷又赶到城里的观海老爷家去了,那边姨太太正生病。这罗家一家人都不懂规矩,势利,还是大姑奶奶吩咐了,他们才留长庚吃汤团。大姑奶奶是能干的人,绣花有名的好,又快,又会出花样,可是二十年的媳妇一做,被婆婆压倒了,丈夫管不牢,儿子媳妇也管不牢,在家里也是怄气时候多。她告诉长庚过几天会收拾东西回来住一阵。长庚听到这个消息,也就满意的走了。
马马虎虎由长庚在场上请了一个土郎中,糊糊涂涂吃了一点药,也就又慢慢的好了起来。这时大姑奶奶也回来了。
大老爷那边的大少奶奶因为平日同这个婶子特别讲得来,也顺路到这边来住几天,因为她刚从娘家来。一个人又带了一个小丫头,两个轿夫,所以这屋子就显得热闹了好些似的。
大姑奶奶同死去的三老爷长得很相像,有两个大眼睛,一个尖下巴,鼻子顶端正的。人瘦得很。脚小到只有二寸多,伶伶巧巧,端端正正,不是大户人家哪里能裹得出这样出色的脚。这位姑奶奶又是很会打扮的,所以虽说四十多一点了,穿得并不花哨,还是很好看的。不过这个弟媳妇并不能使她满意,尤其在发现了他们的可怜的家产之后,她把破家的罪恶都加在这做妻子的身上。而且她听了家里一些小话,也疑心弟媳的私蓄是在增多了。不过她懂得她是应该回家住住的,做着长姊的她,纵不看弟媳也应该看在那婴儿的面上,对这家做得仿佛关心点似的才像样。同时又隔远了儿子媳妇们的吵闹,清闲几天倒也是很好的。加之小菡又乖巧,使个个人都爱她,譬如大姑奶奶问:“小菡!你是哪个的儿子?”她就会张大眼睛望着他姑母,鼓着小嘴笑着说:“我伯伯的儿子。”她是叫她伯伯的。
曼贞也已经起床了。在女人中,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生得并不怎样好看,却是端庄得很,又沉着,又大方,又和气,使人可亲,也使人可敬。她满肚子都是悲苦,一半为死去的丈夫,大半还是为怎样生活;有两个小孩子,拖着她,家产完了,伯伯叔叔都像狼一样的凶狠,爷爷们不做主,大家都在冷眼看她。有两个妯娌是好的,譬如二婆婆也是可怜她的,却不中用,帮不了她什么。靠娘家,父母都死了,哥哥也到云南去了,兄弟是能干的,可是小孩子多,而弟媳……靠人总不能。世界呢,又是一个势利的世界,过惯了好日子,一朝坍下来,真受苦。而且哪怕你穷,可是不能摆穷样子,否则都要骂你,要嘲笑你,门面要紧,亲戚又多,应酬又多,一年到头红白喜事就不知多少场,你有事别人来过的,不能不还席,东西送多送少都有学问,不清楚弄错了,也是挨骂的。人来人往的款待,怠慢了,鬼都不会上你的门,讲出去,难听得很,你也要求人的。比方大姑奶奶回家住几天,是自己人,家里又没人手,马虎点,讲起来也不要紧,可是大姑奶奶就不讲,丫头轿夫们的嘴也难免了。人要替别人着想是不会的。亲戚妯娌太多,丫头老婆太多,都等着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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