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打了就算了,喊他们抬回去。叫张伯祥懂事一点,他摸摸良心,待他们只有太好了的,少爷们吃了酒,失了手,脾气是有的,难道还要少爷们替他陪不是吗?我这几天不得回来,年里头再叫张伯祥来一次,我有话同他说。罗家坪上的药铺里,要他们去拿草药,说是我们家要的。听清楚没有?就是这样。”
毛头还想说什么,又不敢,只好退下去了。
曼贞心里很难过,张伯祥的老子,她看见过一次的,真是一个忠厚可怜的老头子。但是她也不好说什么,在这家里吃醉了酒打人,并不算作新闻,像梅花桥的三爷爷那里,每年还不知道打多少人,厅子里还设得有公堂呢。这时大姑奶奶才又叹气道:
“五妹,你看我怎么能离开家,真是无法无天,张伯祥的老子那么大一把年纪,怎么就好动手打,一定打得很重。我们不是刻薄人家,书香子弟,讲出去还好听?并不是怕张伯祥,他自然不敢怎样,只是名声不好,还以为我们为一两担谷,来打伤老人。媳妇们真笨极了。我还是得回去看一看,叫他们预备轿子。我去吃两口吧。”
吃烟的时候,大姑奶奶又唠唠叨叨的骂儿子媳妇们。曼贞又留她,她一定不放心,所以匆匆忙忙就清理好东西,回去了。
后来听说张伯祥的老子因为人老了,腰上吃了一门杠,虽说不顶重,却受不了,当时就吐了血,第三天抬回去,第四天就死了。罗家给了他们三十吊钱也就算了。张伯祥为这三十吊钱还磕了头,道谢呢。怨恨也有的,却只埋在心上,总有一天要爆发的吧!
家里的客人刚走,正好休息一下了,谁知那婴儿却很厉害的又病了,是出天花,真是把一屋人都骇死了。曼贞几乎有十天没有睡过,一颗心成天都是紧紧的,空空的,不知怎么样才好,幺妈说应该这样,她就这样,说应该那样,她就那样,请了一个医生住在家里,才算找到一个做主的、可以相信的人了。这个医生是死去的三老爷的一个老朋友,常常住在这里看病的,小菡喊他汤伯伯,从前也是多半只有小菡陪他,现在还是小菡来陪他。他过足了瘾的时候,就告小菡一些聊斋上的故事,把一个小孩听得大张起眼睛动也不敢动。他又告小菡一些短诗,所以小菡便成天唱着:“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
好容易才脱出了危险,婴儿瘦得非常可怕,只剩一点点无力的软皮铺在一些嫩的、看来欲碎的小骨头上,本来又不是足月的小孩,头发也没有,脑上的脉管在皮肤底下一下一下的动着,看见使人心痛。偏偏两个奶妈这时奶都稀少下来。幺妈很心痛的每天替她们杀鸡吃,也没有用。饿着的婴儿,便成天哭着。这样的劳瘁,这样的情境,于是曼贞也病下来了。发烧,七八天都只知道昏昏沉沉的睡,人也认不清,满嘴不时说一些胡话。一到了晚上,家里就更显得怕人,小菡在炕上睡着了,医生还躺在灯盘这边看一本《阅微草堂笔记》。幺妈就轻手轻脚走了进来,站在炕沿边,低低的说道:
“汤老爷,我们奶奶还是那样子,请再去看看脉吧。你老人家看,不怕吧?她是去不得的,可怜这两个小的。你老人家再吸一口去也好,精神好点,唉……”
医生是宽慰她们的,也的确是细心的,每回去看脉时走过堂屋,都看到那死去的朋友的遗像,他也不禁有一阵凄凉之感,当然下药是更谨慎了。
“好,就再去看看吧,不要紧的,就是来头凶得很。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好了。”
他们擎着一个六方的小纸灯笼,两人摸摸索索从前厅走到堂屋来。堂屋里在长明灯的微弱灯光下阴惨惨的一片灰白。屋子里也是一样,虽说在一盏小的茶油灯之外,又加了一支半斤重的蜡烛,而那一些寂寞的家具,却仍然不能有一点生气,厚的髹漆上,一闪一闪的映着跳动的光,和着病人的颤栗的无知的呻唤。婴儿在隔壁屋子里也叫起来了,是什么东西在梦里也给了他惊骇吗?
又重新写了药方,连夜赶着煎了。幺妈的二儿子也住过来了。幺妈家的隔壁的一个妇人也赶来了,还带着她的八个月的女儿。奶妈们拿米汤稀饭、糕喂她。她拿她的奶喂这瘦小的婴儿。小菡每天被幺妈逼着替死去的父亲叩头,替爷爷、祖先叩头,替天地灶神菩萨叩头。幺妈又亲自上二十里外的一个观音庵求了水,许了愿心,病人终究到年边也就慢慢转弯了。病一转弯,希望便又来到了。小菡每天当她妈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要到榻板上玩一会儿,环境使得她成了一个懂事的孩子,唱一点刚学会的短诗,又唱一大段山歌,零零碎碎又学一点故事,那些充满了怪诞恐怖的故事。在丫头们、幺妈们的指示之下,她懂得了她是应该取悦于妈的,要亲热她,却不能闹了她,当妈厌了或是倦了的时候,她就该离开这间房,到汤伯伯那里去,或是躲在后房里,或是跟幺妈上厨房去玩。婴儿也稍稍养得好了一点。薄薄的有了一点点肉,也常常在把他喂饱之后,便抱到床边来一会儿。他也居然懂得望着那倚在床头悄然出神的母亲,微微的露出了寂寞的笑。他也像他姊姊一样有一双大而圆、灵活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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