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弟亦上了学,他很跳〔调〕皮的。那个先生姓胡,我们背下都喊他做老虎。他真恶得很,看见他打一个小学生,最多不过七岁,拿起毛竹板,照头乱打,血都打出来。那小孩性子本来也倔傲就是。这个先生,我也实在有些看他不来。还有一个大点的学生,家里想是开舖〔铺〕子或是送了他什么东西,我看他读书不得比谁聪明,偏偏伊那们〔么〕喜欢他,对他的面孔也就很好看得多了。对这些均免〔勉〕强。最可恨的,对侄侄特别的严励〔厉〕凶恶,每回命他背书,背整本的四书、《左传》,不准停止一下,或错了回一句,头上竹板就打下来了,甚至于罚跪在太阳地里读,不许吃饭。我母或找人讲情,或自己面会,还要说几多好话。背下来又抚训孤孙,每侄被责一次,我母眼睛就要肿一次。还有一回,记得是四月的天气,日子几多长,把一群学生关在屋子里,乱喊“子曰”“子曰”那些声音,读到中午时,都没有多的力气喊了,就嗡嗡的好像唱催眠歌样。那天我的眼皮实在撑不起。我心里非常之气,精神陡然增涨,赶忙把书读熟,将工〔功〕课交清,放学出来。这个老虎真很〔狠〕。二姊又不在了。我记得他们均长的好看,大姊是现在时代的美,面孔是长方形,眉眼极秀,高高的身才〔材〕,有曲线之美;二姊是古式之美,面貌若瓜子,肩削腰细,轻盈袅娜;三姊是个娇小玲珑,头发极黑而细长,真古所谓乌云也。然均聪明能书,其中要以三姊为最有干才,能诗文。四姊则纠纠〔赳赳〕有丈夫气,不爱细微之事,身体亦高大,外形朴质,内实聪敏,孝友温和,弟妹等都不畏他而依附伊。至我则身弱,加之受了天刑缠足,惟有避强亲弱,人家不理我,我亦不理人(孤独之基始于此)。家里人口很多,我只与一婢玩。他大我六岁,生我那年来的。他极遭孽,没有父母,为婶所卖。他最我就教他的书,他教我做小鞋玩。这就是我一个伴呢。因我们与两房伯母共居,他有兄嫂姊姊侄男女媳侄孙等,顶小的侄孙与弟相差不远。为人口过多,分居好些,于是各觅新地。我父已久仕在外未回,那两房的兄侄亦仕于外。吾母持家极严,又勤俭,敬上慈下,事祖母极孝,教子有方,克己待人,惜老怜贫,真不亚于古之贤母也。新居乃一栋小房屋,就只我们一家,没邻居,大门外是一敞坪,较前旧屋好多了。大人因为搬家忙去打〔了〕,失于照应,我身体素弱,竟受了热,发热动了惊风,病势很〔猛〕,失了知觉,数天水米不进。母拥抱于怀,常以脸试其热度,夜深尤〔犹〕不舍放床上。四姊在旁煨药,伴我之婢亦立母椅后,均默默无语。我不觉陡然清醒,通体清凉,张眼见此情形,甚以为怪。自觉从未受母如此之宠爱,心里说不出的愉快,喊声“妈妈呀唉”,见我母顷刻现出笑容,念了一声救苦救乱〔难〕观世音菩萨。从此不吃药,好了。因生病而尝着慈母的甜爱,至今回忆如昨,尤〔犹〕在母怀恋恋不舍。人生仍〔任〕何之宝均不及慈母的爱,“妈妈呀……”病好了。未久,适逢敞坪唱戏,乃《精忠传》的全部。其中情节,启发人之性灵处不少。内有不省的,三姊就为我等详述。于是一放了学,即围着三姊要伊讲书。这一来使我们又掉换了一个新世界。到得年下,妈妈与三姊忙着清算账目,每到深夜不睡。而出进的客人,均是些短衣面黑,其粗率异常,来聚合总在夜间。吾悄问四姊,这是做什么的,伊说是乡下人,来卖田的。
九年〔1886〕
正月,母将侄之作文与伯叔等看,都说很好。先生反将原文改得不通。于是把他送到一著名学者处看文听讲,伊亦是父之学生。殊不知侄之病早已种在身上了。去岁,母已与他订了婚。二月,母因去年年底伤夜受了寒,又操劳过度,未曾修〔休〕息,忽患喉症,势甚危险,饮食不能进。一家惶急万分。续弦之大姊荐一时医。然所开之药方非常霸道利〔厉〕害,亲友均不敢主方。幸母心地清楚,且素晓药性,深明医理,自己决定要吃。病人吃了药,合家诚惶诚恐,静默有三小时之久。彼时我坐小凳于门后,痴呆呆的直视,心怦怦的乱跳,一声也不响。至点灯时,想是危度已过,母以〔已〕醒,做手式〔势〕要药吃。拿灯来照视,内泡已现白色,大众稍安,赶急煎药奉上。次晨能饮薄粥矣。养息半月后,身体始复原状。三月夜间,侄忽然吐血。合家均起,母惊吓到极点,连夜赶医生,用各种之丹方,始将血暂止。从此病势日增,或吐一二口,或微咯,面色淡白,饮食减少,精神不振,医药无效。到五月,发子午烧。每深夜,母不睡,焚香求神,避人暗泣,不使病人知道,两鬓日渐白矣。延至六月,骨瘦如柴,晕厥数次而亡。母哭倒数次,几不欲生。时予姊弟牵衣围绕,哭喊“妈妈呀”!真是伤心惨目。我母没法,只得节哀,整理一切事务。至七月,未婚侄妇要效古礼望门吊孝守节。母请善辞令者道达己意,百搬〔般〕开导。伊决志不听,若不允许,惟有绝食轻身〔生〕。伊母兄为欲保全他生命计,情愿送来。五七时有一二亲友相送到我家,至灵前换白服上祭,哀哀欲绝,观者无不下泪。我母见此情形,悲痛到极点了,泣不成声。一生之精神,大伤其半矣。九月秋,四姊又病失红,状况与侄一样。吾母惊魂未定,复靓〔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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