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黑暗中行走,双腿柔软如棉,脚下踩着虚空,因此心直往上提。她将双眼睁到极限,却依然看不到四周的边界。漆黑之中偶有白色发亮的小虫蠕动着经过。她感到惊奇,伸出食指想去摸它的尾巴,可刚一碰上她就像触电似地弹了起来,下半身好像变成了鱼的尾巴,向后扬起来和身体平行了。小虫在她眼前弹出了花,头尾不停变幻着位置,快速地地向下滚去……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海里。她努力调整身体的姿势,却发现直立变得很困难,她只好放弃挣扎,索性跟着发亮的小白虫往下游动。她终于触到了底,这时身体也能立直了。她看到自己的脚踩着细软的白沙,只是因为光线昏暗,那白色看起来有些发灰,但她固执地以为那一定是白色。视线依然模糊,她的身体像裸露在冰雪中那样寒冷,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火山灰的浑浊味道。她愈加慌乱,害怕待在这幽深的渊底,于是她用力扭动着身体,两手推开那些蠕动的白虫,拼命往上游去……
沉闷而凝重的爆炸声在空中响起,霎时整个城市惊厥如大梦初醒。巨响之后接连一阵快速而密集的悉悉窣窣声,好似一个硕大的实心铁球正裂变为万千铁屑四散开来。
这是入冬天以来最黑暗的黎明。
訾奶娇的头剧烈地摆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双手下意识按住狂跳的心脏。她惊讶地发现睁着眼和闭着眼的区别不大,两扇窗帘合得严严实实,黑幕般垂挂在她面前,即使她闭着双眼,也能凭借眼睛的内视功能在额前勾勒出窗帘的轮廓。除此之外,屋里的一切都很模糊。
窗外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原来天还没亮啊。訾奶娇这时才彻底清醒。她的身体感到沉重,好像溺水的人刚上了岸。忆起刚刚梦境里的深海,她心有余悸地捂住了胸口。歇了好一会儿,她才眯着眼睛用耳朵仔细分辨着爆炸声的位置。还好,应该挺远的,她想。她把两条腿抬起来曲到身前,在被子里做着蹬自行车的动作,慢慢把被子蹬到了脚底。空荡荡的寒意瞬间袭遍她的全身。
訾奶娇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抓起枕边的睡袍笼到身上。头顶传来嘈杂的人声,不用想她也知道是楼上那家人。訾奶娇住在16楼,她楼上住着老少三代五口人,那家人都是属兔子的,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慌失措。于是訾奶娇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桌椅板凳碰撞的声音,继而听到年轻夫妇大声呵斥的声音、老人含混不清的哼唧声……
訾奶娇的耳朵有点问题,问题在于听力不是太弱而是太强。她的耳朵极其敏锐,敏锐到近乎“恐声症”的病状,在普通人听来属于底噪的声音她能听得清晰而真切。訾奶娇从不以这种“天赋异禀”的能力为傲,反而因此无比烦恼。噪音的折磨对她是每时每刻、如影随形的,她深受其扰,尤其在成年之后。
楼上的动静持续了半小时左右总算消停了。訾奶娇苦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和周遭的噪音比起来,她甚至觉得远处的爆炸声还要悦耳些。
訾奶娇拉开客厅的窗帘,推开上面一层窗户,刺骨的寒风决堤般涌入静寂的房间,温度骤降引起的不适让她不自觉缩起了肩。这时天色渐亮,河对面隐隐可见一团棉絮状的灰雾,刺目的火光从雾中蹿出,又随着风势东摇西摆,像疯狂舞蹈的火蛇,让人惕然心惊。
訾奶娇没有兴趣去猜测起火的原因,冬天气候干燥,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她和这座城市的人不一样,人们生活在阳光和希望中,而她仿佛生活在末世。她在死亡的阴影里痛苦挣扎,身心饱受摧残。她对这座城市的人和事感到绝望,因此她买好了逃跑的机票。还剩最后三天,她拼命坚持着。
訾奶娇走回房间,像扔吃剩的果皮一样把自己拋到沙发上。这时直立和行走的肌肉群顿时消弥了支撑的力量,她又变成了无脊椎动物。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她的形态总在固体和液态之间来回切换。成为固体的时候是她必须寻求衣食,吃饱穿暖之后就自然变成液态,这样的转变十分流畅自然。
訾奶娇临时租住的这间单身公寓,整体只有一个大开间,厨房、厕所、卧室和客厅全靠隔断来区别。虽然房间面积不大,但胜在紧凑,对于孤独过冬的女人来说,狭小的空间不仅不会逼仄和压抑,反而让她感到格外安全和舒适。
在这间玩具小屋般的房子里,卧室是訾奶娇最常待的地方,只要她在家,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会待在那里。卧室里陈设简单,除了床就只有衣柜和书柜。她将床安排在卧室的一角。风水她一窍不通,也不讲求美观,所以床的方位并不要紧,关键是要靠着墙。洗手间里的大镜子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她有时会tuō_guāng了在镜子前站许久,脑子里用笔画着自己的人体素描。厨房很小,但足够使用。客厅的布置更是简单到潦草:深棕色的五斗柜靠墙而立,用来摆放杂物,柜子上方的墙上挂着嵌入式的电视机;客厅正中间与五斗柜同色的布艺长沙发,一个矮脚玻璃茶几;沙发后面临窗摆放着四四方方的小暖桌,几个樱花型的厚垫子扔在桌前,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茶壶和茶杯,可它们从未接待过客人。
訾奶娇临时的家四处暮气沉沉,可她喜欢这个没有回忆也不会让她留恋的地方,这样即使离开,她情感上也毫无负担。
訾奶娇把脚搁到玻璃茶几上,大半个身子躺进柔软的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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