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胤禛冷然说道,“不过不是饥寒之苦,不是皮肉之苦。是心里的苦。我自幼原本是懦弱不堪的,世上爱我的人或死或囚,没有一个好下场,真是寒彻骨髓般的冷!这么冷,就是生炉子也得变成冰团了,所以我早就变成了石头心——你都看见了的,我不抽烟,酒肉也极少吃,内眷没有宠幸,从不寻花问柳,虽非和尚,其实也是苦行头陀。你心冷一点,恶人就得怕你!他们怕我就怕在这里。”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地迸出来,铮铮然有金石之音,听得性音心里一阵阵泛起寒意。
二人边说边走,绕紫禁城一周,各处平安。胤禛从怀中取出金表看时,已在戌末亥初,因笑道:“公事完了,咱们也好回去了。不出明日,贺孟的事就出来,我们静待消息罢。”性音正等答话,却听西便门内吴家酒肆中古筝叮当作响,隔着爽风秋雨,传来一个女子清冽的歌声,甚为凄楚:
徐娘蛾眉悲晓月,媳妫罗袜冷西风。
且将冰弦寄遗恨,赚得闲人泪点红。
性音见胤禛听得出神,遂笑道:“四爷,这歌有什么鸟听头?咱们快着回去吧,不定邬先生还在府里等着呢!”胤禛犹豫了一下,喃喃道:“奇怪……好像在哪见过这几句词儿……”正要走,里边又唱道:
聊将春色作生涯,阅尽园林几树花。
不愧吟香浑似我,却疑梦里度年华!
“哦!”胤禛脸上的肌肉急速抖了一下,他想起来了,这两首诗,他曾在胤礽的窗课册上看到过!他一声不言语,转身就走,倒把性音弄得莫名其妙,只好跟着。胤禛回到大轿里,脱了大衣裳,只穿一件酱色夹袍,外罩石青风毛巴图鲁背心,对性音道:“叫他们先回去,邬先生还在府里,就请歇在枫晚亭,明儿再见。咱们到茶馆里瞧瞧!”
吴家茶馆是西便门内最大的一处茶肆,原先名叫“嘉兴楼”,是金陵才女吴翠姑卖艺的地方。吴翠姑吞水银自尽时,她的一个远房侄子恰好在京,偌大的产业便归了他。改字号为“吴家茶店”。胤禛二人一进来,早有伙计迎上来,笑容可掬地问道:“二位爷台,楼上雅座请!是打茶围,还是请客?”
“唔。”胤禛阴沉沉答应一声,向里望了一眼,见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双手按弦,旁边一个老苍头拍着云板,正唱一阕《春梦令》。
梨花云绕锦香亭,蛱蝶春融软玉屏。花外鸟啼三四声。梦初惊,一半儿迷糊一半儿醒……
一阕方罢,众人起哄儿喝彩:“好!这曲子比方才的还好听!”还有的怪笑着打诨:“乖乖儿亲的!怎的就惊了你的好梦?”乱哄哄地一片胡嘈。胤禛见如此庸俗不堪,皱了皱眉头,一边上楼,一边说道:“我专点这女子上来清唱,你叫他们散了吧!”说罢便自上楼来。那伙计愣着未及回话,性音将一块二十两的银饼子向他手中一丢,问道:“怎么,有难处么?”
那伙计大约从未见过这么大方的主儿,疑惑地看看银饼子,见银饼蜂窝白细,面上银筋一根到心,地地道道的台州足纹,顿时眼睛笑得眯缝在一处,道:“店里夹剪坏了,没法找,怎么办呢?”性音嬉笑道:“等夹剪修好,你找给你们掌柜的就是了。”说罢便上楼,见胤禛独坐在头一间雅座中,在灯下沉吟,没敢惊动,只站在一旁侍候。一时,那伙计手托茶盘,上头摆满了细巧京点,一路吆喝着上来,一边布茶,一边说,“爷,马上就得。掌柜的说今日盘账,叫早散了。”说罢就要退下,却被胤禛叫住了,问道:
“你甭忙,我想问一句话。”
“爷请问。”
“这个卖唱的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回爷的话,”伙计忙笑道,“她是哪里人,小的实在不知道,只知道她是康熙五十年起的灶儿,叫文三娘,去年唱红了京城,这才知道她住在红果园。”说罢,见胤禛无话,便却身退出。
胤禛听得没头绪,呷了一口茶,正自沉吟,便听楼梯上细碎脚步声,文三娘怀抱古筝挑帘而入,蹲身低头向胤禛施了两个万福,轻声道:“给爷请安!”胤禛这才仔细打量,远处看身材,十分苗条秀气,近在咫尺审量,容貌并不十分出色,额前眼角已有密细的鱼尾纹,脸黄黄的,显得有些疲惫,只一双手,象牙雕的一般,柔腻圆润可人。那妇人被胤禛打量得浑身不自在,遂又施礼道:“爷台要听什么曲子?”胤禛心里打着主意,笑道:“听你方才唱的两个曲子,知你不是俗手。我久在京华,居然没听说过你的芳名!我有一个朋友,填了一首《南乡子》,家里班子怎么也唱不好,借你歌喉为之一咏,可好?”
“唱是能唱,只怕未必能如爷台尊意。”文三娘向几上安了琴,一边敛容坐了,调弦勾拨,一边低声说道:“请爷示下歌词。”胤禛挽首略一沉思,曼声吟道:
未惯云雨乡,小鹿心头忒煞忙。饶是情郎多温存,杜鹃啼血对残妆。篱间几度说愁肠,又恐欢后别绪长,软玉慵花眠不起,好梦难全枉倚象牙床!
吟罢,一边啜茶,盯着文三娘不言语。
文三娘已全然痴了,不言、不动、不弹、不唱,呆呆地抚着琴弦,全身僵了似地兀坐着发怔。性音心里奇怪,便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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