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协在这时也适当地提出了“文章下乡”和“文章入伍”的口号,但可惜只能限于口号。反动派掌握了一切,不仅文章下不了乡,文人就根本下不了乡;不仅文章入不了伍,文人就根本入不了伍。——曾经入了伍的团队接一连二地在被淘汰,被驱逐。怎么办?勇敢的,继续远走延安;留下的,便伴随着空洞的口号。后来连这空洞的口号也换了调门,换成为“文章出国”。出了吗?出了多少?谁也不知道。因而也就有少数的个人英雄索性高蹈,讽刺“前线主义”,而强调“宣传不是艺术”。这其实又是人生派与艺术派论争的改头换面,问题在文艺家自己是没有得到解决的。
正当的解决是在延安。几年后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主席提出了“文艺以工农兵为对象”和“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在提高的指导下普及”的指示,而且不仅是指示,并为文艺工作者布置了执行这指示的场所——工厂、农村、军队。才像是太阳出了土,使进步的作家们不再彷徨歧路了。
在武汉当时,文艺性的聚会似乎不多,或许也怕是我自己参加得太少,但有一次聚会我是参加了的,而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便是十月十七日鲁迅逝世二周年纪念会了。
会是由文协、三厅、鲁迅纪念委员会三个单位发起的。地点在青年会西餐部的楼上,时间是傍晚,汉口的文化人已经疏散得可观,吃西餐的差不多没有人了。我们三十来个人在那广漠的楼座上,围坐着一个长餐桌,纪念我们的文艺巨人。人数虽不多,而情绪却是很虔诚而悲壮的。
大家推我为主席,我自然说了话。我强调了鲁迅的人民立场。他的小说主要是以人民为题材,而他的杂文则是对反人民者的投枪。对象不同,因而文体有别。小说平易近人,杂文则陵劲淬砺。我们是应该抓紧那种精神,而分别学习。
周公、梓年、愈之、乃超都说了话。
周公的话最为精彩,他主要是强调着鲁迅的战斗精神。鲁迅一生是处在革命时代,特别在大革命失败之后,反动派的气焰异常紧张,而鲁迅坚守革命阵地,不屈不挠地和恶势力搏斗,为新社会催生,一直战斗到死。鲁迅是最倔强的斗士,最慈爱的导师。我们纪念鲁迅,也就应该学习鲁迅这样的战斗精神。不仅限于文艺界,应该超出文艺界。特别在现在大敌当前的时候,我们要反对中途妥协,反对消极应付,反对第五纵队的出卖,反对个人主义的高蹈。“疾风知劲草”,我们在今天的“疾风”之中,每一个人都应该成为鲁迅一样的“劲草”。
据乃超告诉我,那次周公的演说辞本来是整理好了的,由《新华日报》的青年记者李密林带往重庆,不幸坐船“新升隆”号被炸,连人带原稿一并沉没进长江里去了。
五、等待爆炸
我们是在八月底由珞珈山搬到汉口的杨森花园,那儿在做着电影制片厂。制片厂在九月底全部疏散到重庆,我们便又由杨森花园搬到鄱阳街一号。这是在一座教会旁边的二层楼上,大小有三间房,有浴室、电话,是相当舒适的。
据说这层楼房本来是一位牧师住的地方,战事发生,牧师走了。起先是陈铭枢在住,其次是鹿地亘和乃超同住。鹿地亘夫妇在第二次疏散的时候,先送到长沙去了,乃超便让给我们。我们住进这儿,但也只有三个星期光景,政治部又不能不做第三次疏散了。
这次很彻底,全政治部所留下的不到二十人。副部长周恩来,秘书长贺衷寒,自非留下不可。三厅就留下我和胡愈之,其余的大抵是总务厅的人。
疏散期是十月二十一日。三厅被分派到一只小轮船,由水路开往长沙。我让立群也搭上这只船先到长沙去。当时无论走水路、陆路都相当危险,敌人早知道武汉要撤守,每日连续不断地在轰炸火车和轮船。往长沙、往长江上游的轮船,有好些次遭了难。这样的离别,无论行者、居者都不敢保定:究竟能在什么时候再见。
清早,我从鄱阳街送立群到码头,三厅的同志和公物也大都上了船。一只小轮船,上下两层都挤满着人和行李。有几个放映队和演剧队须得同路,挤得来真是水泄不通。这时是孙师毅在代替阳翰笙的主任秘书的职务(翰笙到**采办药品去了),经他的经营擘划,倒也安顿得井井有条,大家都好像是很愉快的。救亡歌曲不断地在唱着。
但我自己并不想讳言,我在隐隐地感觉着怅惘。和许多朝夕共处的同志要分手了,和立群也要分手了,就像要移植一株树木,而同时又生生地从树上摘下一条丫枝想要插活那样,实在感觉着从此的前途有点吉凶莫卜。这或许也就是小资产阶级的情感吧?但我并不讳言,我是强为欢笑地和各位朋友告了别,和立群告了别,而在我心里暗暗地祝福他们能够平安地到达长沙。
送了行,我转到三井洋行。顿然感觉着房子特别的宽大了。整个的一层三楼,大大小小十几个房间,一个人影也没有。有些丢下来的办公桌椅倒满不在乎地闲散在那儿。一些杂乱的纸头堆积在四处。为什么那样仓促,连纸头都不火化呢?这是应该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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