沔水上一处浅湾,岸芷汀兰中藏着一艘小船。船上一人、一几、一书、一壶。
几是黄杨木,壶是黑陶釉,书是一册厚厚的病历。南风翻动泛黄的书页,依稀可见“冀州疫”、“水邪入体”、“鼠菌”之类的字样。
执书人侧头,望着远方的襄阳城饱经风霜的外墙,但明显她的注意力不在书,也不在襄阳城,而在朝向岸边的那一侧耳朵——船舷外的沙地上,一个单膝跪地的黑衣女子正在不绝地诉说着什么。
风声掠起水声,将她们之前大部分的话语淹没。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按时间算,徐荣所率领的援建部队七日前就已经抵达赤山。”黑衣女子终于说完最后一句话,半跪在地上等待主人的命令。她的身材干瘦有力,风吹起鬓角的一缕散发,看着有些透明。
“起风了。”阿生突然说。
阿石纹丝不动,没有对话,也没有思考。传信三十六年,一如当初。
麻布的袖口在几案上轻轻拂过,将被风翻乱的书页抚平。“你说徐荣代表军部出面,促成了精英票决一事。那么吕布呢?”吕布才是辽东军部战无不胜的门面,阿生带出来的嫡系。
“吕布曾在‘赤山事变’后第二日就请求出兵攻打乌延部落,但辽东军部拒绝了他的提案。”
辽东军部有老妖怪段颎坐镇,清醒得很。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复仇,而是争分夺秒将赤山城修建起来。同样是在辽东熏陶多年,徐荣学会了以“统治”为目的来制定军事计划,吕布却还是更多凭借本能在厮杀。
并不是说吕布不好,只是人与人的长处是不同的。吕布适合做先锋大将,而徐荣已经展现出了为帅的资质。就算徐荣是曹操的人,统军治下脱不去旧军阀的痕迹,阿生也不得不感叹他的优秀。
“如果说人治的社会有什么优点的话,那一定是极端的高效。一个有魄力的领导者,能够让整个系统的效率翻上数倍。徐荣是这样的人。我阿兄是这样的人,就连我自己,有时候也在迫不得已地扮演类似的角色。”阿生闭上眼,低不可闻地喃喃自语,“但话说回来,就算是我那个时代,危急关头也只能依赖少数人来做决定。这就是……所谓的……‘承担了国民的信任……就要成为国民的果断’……吗……”
“主人,我没听清。”阿石刻板的声音打断了她,“我的耳力有所衰退,还请主人说清楚一些。”
阿生笑了,虚抬一手让阿石站起来:“我没什么话需要你带的,我们一起回去。”
黑衣女子这才硬邦邦地站起,刷地隐入树丛就不见了。阿生愣了愣,好半天才想起来吹口哨将四散的侍卫叫回来。
“她这是闹脾气了吗?”阿生逮了一个谍部出身的侍卫问。
那年轻人尴尬得直搓刀柄:“怎么会呢?石老大就不是人……不不,石教官挺严格的,我是说,她没有脾气……不对,她……她不会在工作中带情绪,对,石教官不是那种幼稚的人,她对您一心一意。”
阿生:……
正好这个时候,树丛后面传来两个熊孩子急促的脚步声。人未到而声先至,是强压着嗓门仿佛犯了大错的语气:“曹子,曹子,咱快跑吧。”
那个倒霉的谍部出身的侍卫见状连忙溜之大吉,特地挑了个最远的位置放哨,还偷偷松了一口气。
阿生:……
然而诸葛亮和吕蒙已经跑到了跟前,迫使她将注意力送给他们。俩孩子都上气不接下气,不复黄朔和庞德公跟前那副世外高人模样。“曹子,此地不可久留。”诸葛亮说,“阿蒙不谨慎,庞德公和黄承彦都该怀疑我们身份了。”
阿蒙被小师兄坑了太多次,早已形成了条件反射:“黄承彦我认,庞德公那里可是师兄的锅,你还跟人小女郎约下棋。”
诸葛亮:……师弟你变了,你不再是那个傻乎乎背锅的师弟了。感受到物是人非的小亮只能强行转移话题:“今日刘表来了鱼梁洲,且荆州征兵急迫,我恐怕襄阳有变。”
阿生抬头打量自家故作老成的大弟子。他穿着一身打补丁的粗麻布短衣,穷裤卷到了小腿肚也不嫌冷。自打跟随阿生旅行,他只在孙策那里过了几天偷闲的好日字,别的时候不是晒盐就是赶车,不是捕鱼就是划船,再到如今扮演难民打工,一路劳作让他手掌上长了好几个茧,就连原本白皙的肤色都有些晒黑了。但诸葛亮从没说过半个苦字,表面上依旧是个喜欢欺负师弟的熊孩子。
“那就启程吧,正好起南风了。顺风逆流,一天就能到宛城。”
“曹子今天这么好说话?”小亮跳上船,主动帮她收拾矮桌上的家伙什。
“反正想见的人已经见到了。”
“想见的人,是庞德公?还是黄承彦?反正我觉得不是刘表。看襄阳治下就能知道刘表如何了,不需要相看。”
“都不是。”阿生似笑非笑地瞥了诸葛亮一眼。
小亮只觉得后背一凉,连忙加快手上的动作。他和吕蒙一人提水壶书册,一人扛矮桌,一眨眼功夫就把船上船下的摊子收拾妥当了,还有两包没吃完的牛肉,也被扔进了甲板下面的储物柜。侍卫们汇聚起来,熄灭篝火,消灭踪迹,最后从芦苇荡中拖出之前藏好的小船,统共六、七艘的样子。
船桨划过水面,涟漪交错,直到离开浅水区,来到沔江深色的江面上。
风冷了,呼啸着,从背后推着船只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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