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窗口旁边三米以外的距离,看着窗口里的姑娘偏着脑袋。像小学生练字一般一丝不苟地填表。心里却只是关心自己这副无奈背负恶名的尊容,如何才能不被她认出来。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船舷边那位女乘务员正向我慢慢走来,心里有些发慌,却装着很冷的样子,不过,这个样子倒是很像,因为我此时真的很冷,毕竟全身都是湿的。我又将手插进裤兜。手指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取出来。就着天花板上筒灯照下来的奶白色的亮光一瞧,竟然是一只手巾,心里一亮,竟然有了办法,也不细看那手绢上面的花纹,就提着手绢的对角,罩在自己的脸上。那手绢由一块黄绸所做,鼻尖都可以感受到绸丝的锋利,散发出一股腐草烂泥的气味。我刚才为了登上船,从那片白桦林下的腐草堆里下水,全身都沾满了腐烂发粘的草茎,到了船上费了不少功夫才勉强弄干净,可是那些粘在手臂、双腿、颈窝的泥污却没法完全清除,以致痒痒得难以忍受,因为没有找到水源,又不好冒然走进别人房间里的浴室,只好站在船头,让身上的味道被带着寒意的江风带走,这样吹了一会儿自然“冷气”,身上的痒痒也消了不少,却就碰上了那位查验船票的女乘务员。这会儿,那手绢盖住鼻息,又将这种腐臭麻痒的感觉带了回来,真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有了这方手绢,我却可以坦然地过去补票。
我走到窗台跟前,“喂,麻,麻烦……帮我补张票!”
那位姑娘抬起来,将水性笔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估起手掌将大沿帽向脑后推了推。那顶帽子显然并不合适,比她的头大了一圈。她的年纪似乎也不大,正值豆蔻年华,二十岁上下,点着口红的唇上涂着亮晶晶的东西,因为我是男士,不知道那叫什么名字,但觉得那东西让她唇上细细的绒毛,更加突出,皮肤也显得雪白,她的眼睛本来有些疲劳,却因为这层彩晶的作用,显得像白天一样光彩照人。她是一个很会打扮的姑娘。
她又埋下头去,“卡?”
我将换票卡递过去,她看也不看,就将抽屉拉开,插在抽屉中一个木盒的边上,那里面有一摞同色同质的卡。
“身份证。”她将白细的手掌懒洋洋地向我伸过来。
我脑子里嗡的一响,然后脑子飞快地转着,嘴里结巴道:“怎……怎么,补票还要这个?”
“坐火车,坐飞机,住宾馆,都要身份证,坐船当然也要。”
我故伎重施,在上衣兜里拍拍,在裤兜里摸摸,“啊哟……好像……好像……”
那姑娘眼睫毛向上一跳,眼白翻了一下,“你没有身份证吗?”
“我这身上……没……没有……”我支吾搪塞道。
“是人都有身份证的?”
“能不能不要?就补张票。”我对那姑娘摆出一副不可理喻的模样。
“这怎么行?有规定的。”那彩唇姑娘肩膀向前一送,又向后一拧,颇不高兴,嗓音顿时提高了一倍。
我心里不免就慌张起来,竟然蠢蠢地说了一句:“我多给你钱行不?”
那姑娘格格一笑,媚媚地抬眼望向我,“你当我是什么啊?那怎么行?”感觉我在求她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让她感到又羞又臊。
她却忽地定定地望着我,慢慢站起身来,指着我的鼻尖道,“你过来,靠近点儿!“感觉就像首长发号施令,正言厉色。
我心里越发紧张,只道她认出了我。忙道:“不给补票,我下船去。”
其时,那船已起锚离岸多时。正劈波斩浪,泼刺刺行走在宽阔的江面中央,时不时有四五只江鸥在船头、舷翼振翅翱翔,有的甚至落羽在船头,旁若无人地踱着步,就像阅兵的将军一样。
那姑娘怒道:“下船去?除非你会飞。”
我已经疾步走到船尾,本欲纵身跃入江中。但见江堤剪影直有二三里远近,显得那江面一马平川,十分空阔。又见船舷高耸,巡航灯照着的白雾纱巾一般飘摇在船体腰际,只听见船底浊浪滚滚,涛声阵阵。却看不见江水。瞧不见浪花,满眼满目地尽是黑煞煞的无底流云,竟如在幽冥地界航行一般,感觉就像行船在那佛家的无间地狱:恶浪涛涛尽数滚的是厉鬼冤魂,波走云飞隐的是凶神恶煞,生怕被那黑暗无边的旋涡吸进去,永无天日,冥冥中那无底的流云却有一股可怕的吸引力吸住我。想教我堕身其中,然而。我这时的意识地异常的清醒,可能是我脑后的芯片被取出,神经已经在恢复的原故,我清醒地知道跳到栏杆外面意味着什么。
我双手一推船舷上的栏杆,连退两步,不再看江面,回身对着那姑娘。
那姑娘却一脚踏在桌面面上,两臂一提,跳到甲板上来,一手揪住我肩膀,一手扯下我脸上的黄手绢,怒气冲冲地道:“你这件手绢从哪里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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