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烦郁的连绵阴雨在持续了十多天后终于停歇。天气缓缓放晴,气温却一路陡降,早晚尤清风刺骨,严霜凛冽。这一年四月里的倒春寒,竟是冷逾隆冬。
新月如钩,静静悬于苍穹。清冷的光晕如水般泼洒,将天地万物都镀上一层凄幽如幻的银华。
夜,一向深沉无边。灯,照旧通宵不灭。市政厅的那间办公室里,一阵阵极力压抑后喑哑沉闷的咳喘声,在万籁俱寂中清晰到令人揪心胆颤。
“大哥,你明天要再不抽时间去趟陆军医院,我就把秋田先生直接请来这里了。”
阿诚铁青着脸为明楼换药包扎好伤口,蹙眉望着眼前一头冷汗,虚弱地靠在沙发里咬牙苦忍的人。
一个月了,明楼的枪伤恢复得非常糟糕。伤口久不愈合,持续低烧,似有炎症。本就伤了肺,痛失爱侣的雨夜久立和近来连续的熬夜又一再受寒,这几日高热和咳嗽便再也压制不住,再加上愈发严重的头疼痼疾,只得大把大把地服用阿司匹林和止咳药勉强支撑。实在支持不住,或是被阿诚说得凶了,也只是坐在椅上一面打点滴一面看文件,从不肯给自己一分一毫的歇息时间。也不知是不是药物作用,他的胃口也越来越差,思虑过度心力透支,却根本无从补养。
“偶感风寒而已,不用紧张。”
明楼强忍着诸般不适,语气淡漠地随口应着,话一出口便感觉气氛不对。睁开眼,看到阿诚俊朗的眉目透着少有的凌厉,连忙又软语加了一句:“等忙过这几天,经济重上轨道我就回去复查,好了吧?你明天,先去给我再取些药来。”
阿诚冷着脸不说话,满脸怒容下是极力掩饰的忧惧。照这样下去,积重难返,他真的担心明楼某一日猝然倒下便再不会醒来。
“别担心,”明楼眼中是了然一切的透彻,望着阿诚目光温柔。还想说什么安慰,胸口却是一阵刺痛,忍不住又低低咳嗽起来。接过阿诚送来的参茶喝了一口,随即便蹙眉递还给他。
“别惦记着碧螺春了,你现在只能喝这个。”阿诚赌气道。
明楼此时也无力同他计较,极力调匀呼吸,在头脑越发昏沉前转入正题:“你上午跟我说,梁仲春的战俘生意,最近是送往杭州?”
“是啊,日本人不知道又要建什么工厂,拉人去做苦力。”
“知道具体是哪里吗?”
“好像,是原中央航校的横塘村。76号的一批犯人,据说也要送过去。”
明楼手扶着头沉吟片刻,神情冷峻地果断吩咐:“这件事不容小觑。我需要知道你能查到的所有信息,越快越好。”
“是。”阿诚应着,见明楼再抬眼来,剑眉星目间皆泛起森森厉色,不由问道:“怎么了?大哥,你怀疑什么?”
“石井部队准备向华中华南派出远征队,开辟新的细菌战研究和生产基地的事,你不会没听说吧?”
阿诚闻言色变:“大哥你是说,杭州?”
明楼眉头深锁,面色沉重冷凝:“曼春上次从杭州回来就跟我说过,日军在笕桥机场和航校校舍周围,设高压铁网,明哨暗哨,昼夜巡逻,不知道要干什么。刚才周公馆的酒会上,我也恰好听到一则消息:熊本今天已经启程,开始了长达一周的杭州视察,重点就在机场和航校。”
“熊本?那个日军参谋本部作战课参谋,石井的得意门生?”
“对,就是他。所以,如果我猜得不错,石井的一支细菌战远征队,很快就会南下。”
“所以,他们要战俘和犯人,准备拿来活体试验!”阿诚捏紧了拳,怒气填胸目眦欲裂。
“先沉住气,暗中调查。等有了具体信息,我会亲自请示军统和南方局,不惜代价予以阻止。”
“好。”阿诚应着,见明楼一番话说完喘得厉害,合着眼疲惫到连呼吸都费力的样子。想为他顺顺气,又怕触痛了伤口,只好苦口婆心地劝:“大哥,今天不要熬夜了,休息一下吧。”
轻轻的叩门声却恰在这时响起。明楼不由坐直了身子,和阿诚对视一眼,阿诚起身开门。
“明秘书长啊,”妆容精致的佟雪鸿穿一件军绿色风衣,手中捧着一个保温瓶,婷婷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微笑:
“我看到明长官这里的灯还亮着,想必是加班辛苦,特意带了家里煲的乌鸡汤来做宵夜,希望二位长官不要嫌弃。”
“哪里的话!真是多谢佟小姐有心了。”阿诚礼貌地笑着收了下来。
“那,卑职就不打扰了。”佟雪鸿见他挡在门前分毫不动,一张俏脸露出失望之色,却也不好再事停留:“二位长官晚安。”
阿诚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关好门走回明楼面前,将手里的保温瓶撂在沙发桌上:“这三天两头又是送养生粥又是煲汤的,咱们这位新秘书还真够殷勤!”
明楼牵了牵唇角,没有说话。
对于佟雪鸿想方设法的刻意接近,阿诚总是会尽量地替他挡在前面。倒不是怕他招架不住,只是不想他面对那张酷似的面孔触目伤情。这孩子的善解人意一片苦心,他自是明白。
“我还真是饿了。怎么样,先便宜我了?”阿诚打开保温瓶盖闻了闻,一脸馋相。也不等他回答,抱起来“咕”地喝了一大口。
明楼默默看着阿诚。虽然他完全不认为日本人目前会有对他下毒的意图,但每每见阿诚一派轻松下隐藏的用心良苦,胸中阵阵酸暖难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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