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店门口突然有人急喊。黄秋楼第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只见马路边停着一辆三轮脚踏车,脚踏车旁边的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汗湿的十三四岁的细阿哥,他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喊人的大概被这突然的情况吓坏了,站在一边束手无策。
黄秋楼一把抱起那细阿哥,看了看脸色,又看了看当空的火球般的日头,说:“是发痧了!”他一边往店里抱,一边喊:“正华伯母,快端碗冷水来!”
余小霞看了细阿哥一眼,惊道:“这不是在马六甲踩三轮车的长乐仔么?”说着,转身去倒冷水,刚跑几步又回头喊,“阿秋楼,你晓得夹痧么?我来吧!”
“我晓得,以前我阿公教过我。”黄秋楼把长乐仔平放在顾客们用板凳并排起来的“床”上,接过余小霞端来的冷水,用右手沾了沾,然后曲起食指和中指,就在长乐仔的太阳穴上夹起来。他没有想到这么小的小孩竟是三轮车估俚,而且还能从马六甲载人到巴丁加里来,那是十多里一直上坡的盘山公路啊。他心疼地用两指夹着,夹得皮肉“叭叭”直响,几下太阳穴上就出现了红痕,慢慢,红痕又变成了紫黑色。他夹罢太阳穴,又在颈椎两侧、喉管两侧、两眉中间又夹开了。长乐仔被夹醒了,开始感到疼痛。秋楼使劲夹一下,他就**地“哎哟”一下。
顾客们松了一口气,又坐回自己座位上,慢慢呷起咖啡。黄秋楼把长乐仔扶坐起来,这时余小霞端过一杯咖啡,说:“长乐仔,食杯咖啡。你真是爱钱不爱命,有几个大人敢从马六甲到这里来送客?你这个细鬼仔呀……”
长乐仔接过咖啡一饮而尽,苦笑了一下,拉过秋楼的手,说:“阿哥,多谢你了!我听到你刚从‘唐山’来,一送完客就来看你。没想到一到店门口就晕过去了,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他站起来,对大家一拱手,“打搅大家了!”说着就要走。
黄秋楼一把拉住他:“日头那么烈,你病刚好,歇凉点再走吧!”
“不行啊!”长乐仔摇摇头,“车是租车行里的,得听头家吆喝啊!头家叫我三点钟前赶回去,误了钟点,饭碗就得打碎了!”
黄秋楼把长乐仔送出店门,又扶他上了三轮车,他不放心地说:“慢慢骑,我怕路上你还会发痧!唉,南洋真比‘唐山’还苦啊!”
长乐仔感激地握住秋楼手:“放心吧,我是老三轮车估俚了。十岁开始踩车,到现下两个多年头了。马六甲,像我就么大的踩车佬,多得很呢!”他也“唉”了一声,“我是九岁那年跟水客从‘唐山’来到马六甲的。早知南洋也这般苦,打死我也不出来。饿死、累死,死在‘唐山’也比南洋好啊!”
长乐仔的三轮车在街的尽头消失了,黄秋楼还呆呆地在门口遥望着。长乐仔的话:“饿死、累死,死在‘唐山’总比死在南洋好啊!”一直在他耳边鸣响。
等黄秋楼回到店里,脚跟脚地走进了一个老人。只见他满脸像晒干的柚子皮,胡子、眉毛、头发全白了。褴褛的一色唐装衫裤上,到处沾着锅底黑灰。他一进门就大声道:“嗬,好热闹!正华大嫂,听讲你家来了新客,快请出来,让老伯见识见识!”
“是兴宁伯呀,”余小霞一见高兴地迎上来,“家当呢?搬入来吧。”
“哈哈哈,一只烂炉子,几只布塞子,一把铁锤,几块烂生铁,送给人也无人要啊!”
黄秋楼忙走一前,向兴宁伯鞠了一躬,说:“阿公好!”
“嗬,你就是新客!”兴宁伯上下打量了黄秋楼一下,朗声道,“你看看,阿公还像不像‘唐山’补锅的?”他把两手向头上举了举,做了个顶大锅动作,喊道,“补锅罗——”惹店里顾客们哄堂大笑。
黄秋楼笑道:“像,像!”
兴宁伯笑罢,捋捋胡子,说:“阿公今年六十九岁了,过番到现在算起来整整五十年啦!补了五十年锅呀,没点出息,一次‘唐山’也没回过。不过,食着、习惯好像一点都没变,算是老顽固了!”
黄秋楼扶兴宁伯坐下,说:“阿公,你怎么不回去看看嘛!”
“回,做梦都想回啊!”兴宁伯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布袋,伸手抓了一把,摊开看,是黑土末子。兴宁伯慢慢揉着,说“这是我过番时,从家乡抓来的两把土。我天天带在身上,日日盼,夜夜盼,盼有朝一日能使它回到故土上。唉,五十年了,一日做不到一餐饱,哪有钱回‘唐山’啊!看来,我这把老骨头只好埋在南洋了。”他用衣袖擦了擦发酸的鼻子,看看黄秋楼和许多胶工眼眶里都滚着晶莹的泪珠,一甩袖说:“嗳,看我老糊涂了,今日新客到,大家高高兴兴……我也高兴啊!”他拍了拍黄秋楼的肩头,“见到你,我就像见到了‘唐山’,见到了‘唐山’亲人!正华大嫂,打两蛊咖啡来!我要敬新客一蛊!”
黄秋楼接过咖啡,眼泪扑簌簌地滴落在怀里。他凝望着老人激动的面容,好像从这上面看到了一幅华侨的世界。这一带着血和泪,痛苦和辛酸的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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