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钟,我走出酒店大门。不知是因为北京那边又起霾了,还是海边雾气氤氲,天色略微灰蒙。昨天送我们来的司机说烟台是个雪窝子,阴湿阴湿的,好在今日阳光温煦,并不太冷。
我这些日子心里总是不能平静。今天早起把工作赶完了,打算出门走走,排遣心绪。昨晚夜色里隐约觉得马路对面是海岸,上午走出酒店一看,竟真是海,很近的海,苍茫茫,汪洋恣肆一片。
以前我跟着姨妈看过浙江的海,远远地见过灰蒙蒙脏兮兮的一片,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浪漫而美。大学的时候也曾在新加坡见过热带的梦幻海岸,也是没有走得这么近,只觉得海是画片上的,却不是我的。
那时心境自然与如今不同,也不知是心境不同于往日,还是因为走得近了些,总觉得这海岸线,让人心里生出纯粹的怅然。
我有些轻微的近视,今天天色里又有些雾气,那海天交接处便真的看不真切,只觉灰蒙蒙一片,找不到海平面,这就真叫海天一色了。
天是蔚蓝的,飘着些苍色的云翳。天色往下和海是同一片灰绿色。那沙滩和海看起来太近了,我迫不及待想走到海岸上去。沿着路边的围栏走了好几百米,总算找到了围栏开口处,沿台阶而下,穿过沙坑,就到了沙滩了。
再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这沙滩十分平滑柔软。出差之前我稍微查了下,烟台的海景应当是不错的,只是开发借力不足,不是那么有名。昨天我用手机定位才知道,我们下榻的酒店所处位置,应该正是此地风光最好的一块开发区。司机说了过度投资和鬼城的事,这沿着海岸一家家恢弘而荒芜的大酒店,和柔软旖旎却又人迹罕至的沙滩,大约便是见证了。
然而我是最喜欢落寞风光的人。风景画上看烂了的,再看到便不稀奇。况且再好的风景,人挤人的浪一推搡,便没什么意思了。此处苍灰一片,不比热带碧蓝海岸澄澈鲜明,但今天它竟纯纯粹粹,是我一个人的了。
我沿着沙滩往前走,脚下柔软的沙子里零落嵌着乳白色的碎贝壳。我想起许多年前,还在江边的时候,大约也是一个冬日,又或许是初春,江岸的阳光晶晶地打在覆着大堤和河床的霜上,我沿着大堤,踏着粘鞋的厚泥,满心欢喜地看着那剔透的霜面,剔透的江面。江岸的早晨里都是蓬勃晶莹的朝气,孩子的心里也有最浪漫奇幻的梦想。
我小心翼翼地侧身探着步子,从大堤上踏泥而下,下到那深褐色的河床上。我在河床上左走走,右转转,没什么稀奇,也没有人陪我玩,只有洇着春寒的雾气,和身后炊烟的香气。
怎么能甘心呢,我四处寻找着稀奇事物,然而大失所望,不过是破落腐朽的木船,废弃的渔网子罢了,好不容易在覆霜的河床上,捡着了一只手掌大的贝壳,只有一瓣,但这瓣贝壳很完整,而且内侧平滑,是乳白色的,泛着珍珠的光。
平日里爸爸妈妈大哥哥小哥哥不许我随便下大堤的,今天我偷得了机会,也算捡着了件战利品了。才算是满意。捧着我的小贝壳兴冲冲地,昂首阔步,爬上大堤,又下到另一侧,沿着小路往家快步走去。
“妈妈,这里面会长珍珠吗?”
毫无用处的贝壳很快被我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堤岸和河床不久也覆上了新绿,水涨了又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游子去了远方,有一天归来,躺在江边砖瓦房的小竹床子上,妈妈对我说,沿着大堤往前,过几个村子,就是鄱阳湖了。这些年水势越来越弱,鄱阳湖都不是湖,快变成草原了。
我不记得小时候沿着大堤走过多远,大约是走过很远的,也见过青碧的江渚和水草,只是从来没有走到过鄱阳湖。再不走走,鄱阳湖怕是就没有了。
我从小就没什么出门的机会,这家门口最近的一处好风光怎能错过了呢。一跃而起:“妈妈!叫爸爸开摩托车带我去鄱阳湖吧!这么近!”
妈妈说:“我的崽崽欸!鄱阳湖太远了!要走两三天!”
我没有说动爸爸妈妈,况且老两口又在农忙时分,只能作罢。便怅怅然地,手枕头望着屋脊上的燕子窝,燕子飞进又飞出,叽叽喳喳。那时我想,总有一天,我是要把所有不能实现的愿望都实现了的。我要带爸爸妈妈,去鄱阳湖,去上海,去看北京□□。
我走得太远了,早就失了回家的路。如今只有珍惜眼前物事而已。
沿着沙滩往前,松软干爽的沙面被打着皱褶泛着水光的湿沙面替代。那沙面皱褶直蔓延至浪花拍岸处,
纹路苍苍一片,整齐有序,细细端详起来,像极了动物脊柱两边肋骨的纹路。
我踩着皱褶往前,冷不防脚边已有了水花,才知道要小心,避开水洼。离浪花越来越近,沙面真的湿起来了。
不走到水面跟前自然是不会罢休的。那沿着海岸的苍黑细线,大约就是水土之间,在这个时刻拉锯的平衡点了。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打到这黑色细线边上,便无法再往前了。
有时汹涌极了,不时耳边有滔滔浩荡的声音,眼前海面上小半米高的浪头迅猛奔驰而来。好在总是虚惊一场,水面总是一寸一寸地缓缓往前,那细线终究移动得慢。
回头看身后的海岸,全然杳无人影。我心想,落得清静自在。然而转头再看眼前浩渺无际的海天一色,蓝绿色的汪洋无涯,却不能再那么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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