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珙跟随她的那些年,为了掩藏身份,以免被那仇家寻到,一直是留发的。她本以为他会还俗,毕竟崔氏满门抄斩,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他理当开枝散叶,延续崔氏香火。不曾想再见他时,已是四大皆空之人。
“你问我是否有生你的气。”昙无忏左手握袖,将自己面前的茶碗斟上清茶。他动作优雅如画,确已不是当年那个顽劣的小和尚。想来他若还是那崔氏长子,世家公子,一身风骨,当亦如是。
“并不曾。我只是——”
他没有抬眼看阿春,只是道:“生我自己的气。”
“你在决定去长安的前一日,有人来找我问过你。后来我去西凉,才知道那人原来是西凉王庭的沙陀太子。”
“我那时,真是愚昧。”他拈起茶碗,将那清茶一饮而尽,就像是在饮酒一般。
“后来我遇见了昙摩罗刹。我小时候很讨厌他,因为当初我刚生下来时,就是他劝说我父亲送我去出家的。远离父母,非我所愿。摒亲弃爱,更非我所愿。但那时我决定随他出家了。”
“我后来画过一张画像,被师父看见了。他并没责罚我,只是说那画中人,他知道。原本是一个要被溺死的女婴,被他路过救下,送还给了西凉王,道此女生而有使命,当为佛立像。”
阿春不语,手指在粗糙茶碗上擦动。当时的崔珙,虽于造佛没有天分,画像却画得甚好。好些佛像画稿,都是他帮她画出来。
“远走长安,非你所愿。只不过和亲与长安,你拿长安换自由罢了。沙陀知道我,只怕我那时候脑袋已经搁砧板上了,我不知道。”
昙无忏淡淡地说着。大约已经过了很多年,他已经能够举重若轻。
阿春亦一口将茶饮尽,无情道:“你想多了,我当时仅仅只是觉得你很麻烦,想撵你走。”
昙无忏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你承认也好,否认也罢,我自然心中明了。”
阿春扬首道:“颠倒如何?明了又如何?尘缘聚散,回头无岸。如今你是僧仙佛道,我是鬼怪妖魔,依旧是生死无关。”
昙无忏道:“你选的路,你不悔。我选的路,我也不悔!你曾说人间情爱了无意义,宁可造一生佛,求一个逍遥自在,这话可还算话?”
阿春道:“自然。”
昙无忏起身,点点头道:“那便好。你造一辈子的佛,我便在佛前念一辈子经。”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匆匆离去。
阿春不知为何,有些惘然。
十年踪迹十年心。
手腕上尚有那一握的余温,浅浅红痕。
……
那边苦行禅堂,昙无忏疾步走了进去。
静海上来问道:“师父又要行头陀?”
头陀即是苦行。昙无忏简单落下一个字:“是。”
静海躬身,迎昙无忏进禅堂,然后退出禅院,紧闭了大门。他向来知晓他这位师父与如今养尊处优的其他僧侣不同,仍修苦行者,应二时头陀,冬夏坐禅,结夏安居。春时头陀,从正月十五日至三月十五日方止。
禅堂之中,整整齐齐摆放着杨枝、澡豆、三衣、瓶、钵、坐具、锡杖、香炉、漉水囊、手巾、刀子、火燧、棘鞭、绳床、经、律、佛像、菩萨形像。
昙无忏在佛前跪下,褪去上衣,但见背上累累鞭痕,纵横交织,狰狞可怖。
他低首合掌,忽的潸然泪下。猛一闭目,阻断泪水。
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诵念经文。手上拾起棘鞭,毫不留情地抽向自己。
在一声又一声的鞭笞声中,佛像庄严,菩萨慈眉,炉中桫椤香木爇烧,青烟袅袅。
佛曰:不可说。有那么多的心事,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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