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竹露清响。
阿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天色幽蓝,约莫正是拂晓时分。雨水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湿气和桫椤叶香。窗台上的蜡烛燃烧殆尽,只剩下一滩烛油。昨夜何时睡着的,她已经不太记得了。衣裳未宽,但身上盖着厚而暖和的毛毯。她依稀记得这毛毯是在柜子里,她不曾自己拿出来过。
阿春心中怀着疑惑,翻过身来,忽觉得枕边有人!
她惊得抱着毛毯向后退去,却见这人头颅光光,鼻梁高挺,侧颜俊若春山。他身着天青色僧袍,端端正正地躺在她身边榻上,身上盖着薄毯,一双手交叠着正放在薄毯上。他睡得如此的规矩,连僧衣衣领都捋得笔挺,衣上看不见褶皱。
是昙无忏。
也不会有别人了。
阿春深吸了口气,捋了捋睡得凌乱的头发——她的睡相向来端正,头发亦是一丝不乱,因为她不知何时就会惊起,甚至死去,她希望做一个体面的人。然而这夜她却有些松懈,竟然连身边来人都不知晓,昨夜新洗的头发,亦睡乱了。
目光落到昙无忏身上。
她按着厚厚的毛毯,默然思索。她从小就学会忍。父母的爱是不可奢求的,她忍。那些美丽的骏马、五彩的宝石,也不是她应该奢求的,她忍。西凉同胞的讥嘲,她忍。大穆人的欺侮,她忍。忍来忍去,忍得多了,就不再有什么情感和牵挂。父母可以抛下,西凉可以抛下,她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如果说过去有什么例外的话,大约就是昙无忏罢。
她一直记得初到凉州的那些日子。
西凉女子满了十二岁便要出嫁。她于是在十二岁的生日之前便逃去了凉州,凉州清凉寺的住持是她造像师父的故友,她便在清凉寺造像谋生。
那时候昙无忏刚到清凉寺出家不久,尚无向佛之心,日日贪玩。入寺后的造佛场玩泥巴、造泥偶,是他最爱之事。当时他还不叫昙无忏,只是清凉寺中住持取的一个法号,她也不甚记得了。
清凉寺起火那晚,小和尚逃了晚课,藏到造佛场滚得满身泥水,装作个小泥和尚,竟是骗过了前来寻找的戒律师父。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逃过一劫。看到满寺焦炭一般的尸身,他几乎是吓得傻了。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随后,便听说凉州崔氏满门抄斩。许多人去看法场砍头,小和尚那时候就像突然惊醒了一样,跌跌撞撞地也跑去法场,他一边跑一边摔跤,到得法场却只看见满地人头。他要扑上前去,被她拉了回来,死死捂住了他的哭叫之声。
她那时才知道这贪玩的小和尚,就是凉州崔氏家中长孙,崔珙。
她没了栖息之所,崔珙也没了家。那时候崔珙烧得迷迷糊糊的,夜里不停地发梦魇。也许就是法场边上的那么一拉吧,她身边便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人。她去别的寺院去造佛谋生,崔珙也跟着。
……
阿春坐到昙无忏枕边,低下头去往他脸上轻轻吹气,极低声唤道:“昙无忏,醒醒。”
这是昙无忏小时候她所养成的习惯。
那般小的时候受了那么大的刺激,昙无忏那时很容易惊厥。起初她试图叫醒噩梦中的昙无忏,他猛地睁开眼大叫一声,便会晕厥过去。后来她便只是这般将他轻轻吹醒。
昙无忏缓缓睁开眼,注视着她,却久久不动不语。阿春移开身去,却猛的被他握住手腕。十年间,他已经彻底长开了,手很大,削瘦而有力,捏得她疼痛。而那目光,更是炽热而复杂。
她眉头一蹙,昙无忏便松开了手,收起目光。
“你怎么睡在这里了?”
昙无忏站起来,天青色僧袍落下,长身如玉。他背过身道:“来得早了,见你还睡着,于是躺了一小会。”
他和以前不大一样了。阿春想。
或许是那一次分别伤到了他罢。
西凉人和大穆人不一样。西凉人长到了十二岁,父母就会像母狼把狼崽子踢出窝一样把他们赶出去。男子从军,女子嫁人。
于阿春而言,没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哪怕是已经跟了她三年的崔珙。
那时她跟崔珙说,她要去长安了。崔珙说好啊,他也去。她说时间到了,该分别了。崔珙说为何时间到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嫌我拖累?她说是啊,你一个男人,什么都不会,我带着你做甚?……
她话说得冷漠而尖刻。对于一生不打算再见的人,她向来狠得下心。
崔珙于是和她大吵了一架,起誓说从此修习闭口禅,不再和她说一句话。
不说便不说罢。
连面都不会再见了,还有甚么话可说?
从今往后,生死无关。
她走得很决绝。
阿春去洗漱。悲鹊古寺立寺既早,寺中自有一番天地。云水禅院倚山丘寒潭而建,清流漱石,洄悬激注。
阿春在溪流边洗了脸,又以青盐漱了口。一抬头,昙无忏站在禅房檐下,檐上雨水滴滴而落,其色宛碧。他背对着房中那一扇墨梅素屏风,脸上不悲不喜。
阿春直起身来,“仍在生我的气?”
“这十年过得可好?”
“甚好。”
“可有疾病、受伤、苦痛?”
“有过,好了。”
“长安春/色可好?”
“不若凉州春山初见惊艳。”
“可有心悦之人?”
“不曾有。”
“何时抽身?”
阿春定定地看向昙无忏。
茶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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