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生:
见字如面
近来不知怎的,尤其的想念你。看书的时候想念你,做教案的时候想念你,在朝露未晞的清晨里想念你,在花香浮动的黄昏里还是想念你。每当想念到恨不得立刻回重庆见你时,我只好继续翻译那本《双城记》,不知道你家门外那些银杏树怎样了,想念它们飒飒的响动声,哎,不知道这战争何时才能结束,只有当结束的那天,所有分离的人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团圆吧!
一阵风突然吹进来,吹熄了景明琛桌子上的油灯,信还没有写完,她只好摸索着打开柜子找备用蜡烛,然而刚摸出蜡烛还没点上,门却被“砰”的一声推开了,同事满面红光,兴奋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把:“你还点什么蜡烛!外面火把都挥舞起来了呀!”
景明琛不解:“外面怎么了?”
同事一跺脚:“你这个傻东西,日本人投降了!战争结束了!”
景明琛呆立在原地傻傻地握着小半截蜡烛,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喜悦的尖叫,像是一只快活到疯癫的小鸟。
她和同事拉着手跑出房间去,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孩子们手拉手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仰头望着妈妈们,满脸都是小心翼翼的渴望。景明琛望着这群乖巧得出奇的孩子们,鼻子突然一酸。
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壮着胆子问:“景妈妈,外面都在说日本人投降了,是真的吗?”
景明琛镇定下情绪,把狂喜和心酸全部暂时压下,郑重地向孩子们宣布:“是的,宋老师向《诚报》的记者确认过了,日本人真的投降了,无条件投降。”
欢呼声瞬间掀翻了这个小院,有孩子跳着举手:“景妈妈,外面人都在狂欢,我们可以上街去吗?”
走!上街去!狂欢去!
街上已经是狂欢的海洋,从保育院到县城里,一路上爆竹声不断,满地红纸屑像是开遍了漫山的杜鹃花,很多人的手里都举着火把,火光把整个乐山县城变成了明亮的白天。孩子们小鸟一样在街上飞奔着尖叫着,混杂着各种“胜利”“回家”的口号声。
景明琛随狂欢人群一起前行,游行到护国寺前时,有驻军军乐队吹响了号角,听着号角声,景明琛突然怔住。
护国寺里是降落伞厂,这里生产出的降落伞被送往军队中,装备在飞机上,随着那些空军战士飞向全国各地,她也曾有一位朋友是战场上背着降落伞的蒲公英,年轻的生命却被风吹散,没有等到结束的这一天。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了未能与她共舞的翼明弓,想起了妻承夫志的沈蓓,想起了马革裹尸的梁亭月,想起了以身殉情的陈醉,想起了怀着秘密逝去的父亲,想起了埋葬在滇缅公路旁的蒋阡陌,想起了葬在无名坟墓中的二姐。
八年了,这一切终于结束,而在这八年里,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亦失去了那么多。
夜渐深沉,狂欢的人群渐渐散去,同事们领着孩子回了保育院,景明琛却没有回去,她独自来到了青衣江边。
她的手里提着酒和香烛纸火。
黄表纸折成小船儿放进水中,愿它能顺河而下,直漂到冥府去,给那里的人们带去胜利的消息,酒喝一半洒一半,邀请逝去的亡魂们和自己共享这度过大劫的喜悦。
直到过了三更,她才晃晃悠悠地回到保育院。
同事已经等了她很久:“你怎么才回来?刚刚重庆有电话来找你,蒋先生说,等你回来了,回他一个电话。”
酒精麻醉了神经,景明琛微微笑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电话机旁,拨通了号码:“麻烦为我转接北公馆,找蒋固北蒋先生。”
没一会儿,电话里便传来了蒋固北温柔的声音:“喂,你刚才去哪儿了?”
景明琛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坐着真舒服,她也懒得再站起来,索性整个人靠着桌子:“我去江边了,告诉我姐姐、我爸爸、小梁军官、梁太太、阡陌、翼长官、沈先生这个好消息。”
她喝醉了酒,又是在对心上人说话,声音绵软带着浓重的鼻音,娇气得一塌糊涂,蒋固北问:“你是不是喝醉了?”
景明琛傻傻地笑:“嗯,我开心。胜利的消息来得好突然,我给你写的信都还没寄出去呢……”
蒋固北低低地笑:“不用寄了,我亲自去乐山拿。”
没有回答,只听到轻轻的呼吸声。
景明琛就这样抱着话筒坐在地上睡着了。
蒋固北说了要亲自来乐山拿信,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都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
每次景明琛问他,他都说自己忙得实在脱不开身。
景明琛也知道这话是真的,战争结束,当初迁来西南的人都想着回家去,蒋氏偌大个公司,是去是留,去哪部分留哪部分,蒋固北作为老大,这些事情都要他来定夺。
且不说重庆,就连乐山,千千万万外来的“下江人”也在为返乡而忙碌奔波。
她只好乖乖地等,等他来找她。
在等的过程中她也没闲着,保育院是因战争而成立,如今战争结束,保育院自然也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解散只在早晚。战争一结束,就陆续有家长找来要领回孩子。是以这半年来,景明琛为孩子家长们的团圆和保育院的善后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一直忙到油菜花再开的季节,乐山保育院终于迎来了它的解散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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