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那位戴眼镜的牙科医生很好奇地看着我舅舅:“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是不是当年在镇反办工作过?住在城西铜锣巷?”舅舅捂着嘴巴,拼命地摇着头,牙科医生说:“太像了,我父亲是镇反时被枪毙的,贴布告到县政府大门口的那个人跟你太像了,当时我在场,记得非常清楚!”舅舅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表明他与城里的生活和县城的历史毫不相干。我对牙科医生说:“我舅舅是乡下一个农民,县政府大门朝哪儿开他都不知道。大夫,我舅舅的牙怎么办?”
大夫说:“龋齿已经蛀空了,不好补了,只有换一颗假牙。”我问:“换一颗牙要多少钱?”大夫说:“烤瓷的,十八块!”我说:“那就换一颗吧!”一直不说话的舅舅终于忍着疼痛开口了:“太贵了,我不换!”大夫说:“那只好拔掉了!”我说:“不行,换一颗!钱我来付。”舅舅生气地把我推到一边,对大夫说了两个字:“拔掉!”
舅舅拔牙后,开了些止疼药就回去了。已是中午时分,我要他跟我一起去单位食堂吃饭。舅舅说:“牙疼不想吃饭。”临走前,他对我说,“那么多债都没还。嘴里几十颗牙呢,留那么多没用。”
此后的几年里,我舅舅为了省钱还债,拔掉了嘴里的六颗牙齿。
表姐刘玉芬并不知道舅舅拔掉了六颗牙齿,她是从舅舅说话关不住风的破绽里发现父亲嘴里的牙齿漏洞百出。她说:“爸,你怎么少了这么多牙齿?”舅舅举重若轻地说了一句:“老了,牙口不好,都这样。”刘玉芬从饼干桶里摸出几块饼干塞给舅舅:“饼干能嚼动的,拿着吃吧!”舅舅这次进城是来榨油的,自从上回被周克武呛了个鼻青脸肿后,他就不想跟这个女婿一起吃饭了,所以他每次进城总是看一下女儿,匆匆说几句话就走了。
刘玉芬结婚的第三年生下儿子周洋,生儿子后的那半年里,刘玉芬不仅没挨打,还真的被周克武当着大小姐供了起来,周克武不喝酒,不让刘玉芬洗菜淘米,还跳到河里摸鲜鱼回来汆鱼汤给刘玉芬催奶,他把鱼汤端到床头送给刘玉芬喝,自己抱起儿子亲个没完,他望着刘玉芬脸上恢复了红晕,眼睛直勾勾的:“妈的,我们煤建公司谁有我这福气,老婆长得比豆腐还嫩,真的,你比刘晓庆不差。还给我弄出了这么个儿子。”周克武像小孩子一样,抱着儿子在低矮的平房里上蹿下跳,完全变了一个人。刘玉芬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包围着,她没想到好日子来得这么快,所以,还在月子里,她就尽心尽意地满足着周克武贪婪的yù_wàng,极尽温柔和体贴。
好日子像做梦一样短暂。靠周克武每月三十八块钱工资是养不活老婆孩子的,所以儿子周洋出生后他一激动,先是戒了酒,省下了酒钱;接着自己跳河里摸鱼,用鱼汤替代鸡汤催奶,省下了营养费。半年后,刘玉芬的奶水不够,小孩要吃奶粉,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煤建公司巡逻的执勤队在加工车间当场活捉了一个偷煤球的贼,执勤队将小偷按倒在地,队长用皮鞋踩住小偷的脑袋,其他几个人又踹了几脚,等到小偷不动了,他们才把手电筒的灯光对准小偷沾满煤灰和血污的脸,仔细一辨认,所有人都傻了:“这不是周克武吗?”
周克武偷煤球不是生了儿子后日子紧巴才动的歪点子,他在没娶刘玉芬之前就开始偷煤球了。周克武在单位号称抽烟喝酒无敌手,三十几块钱工资没到月底就光了,没钱的时候他就在夜深人静时潜入煤球加工车间,偷上两口袋,再偷偷地卖给街上烤烧饼、做卤菜的小摊贩,花完了,再去偷,很方便,也很轻松。这么多年来,他进入车间偷煤球就像进入自家厨房里拿水瓢一样,从容不迫。儿子出生后,周克武虽暂停了喝酒,但买奶粉的钱太多,经济危机加剧,他出手的频率过快,引起了公司的注意,最终东窗事发。
其实,周克武三十出头了都没娶上媳妇不是没有原因的,除了他粗俗的长相,他还有一个声名狼藉的家庭,父亲周天虎,解放前是白塔河码头的地痞流氓,做过妓院打手、码头鱼霸,靠敲竹杠、强买强卖为生,解放前夕被另一黑帮砍断一条腿后,就改以偷鸡摸狗为业。周天虎的老婆是他跟码头上的一个鱼贩子赌钱时赢来的。鱼贩子说:“再输我把女人抵押给你。”后半夜的时候,周天虎就赢回了一个女人。解放后,一无所有且少一条腿的周天虎被政府定为城市平民,属无产阶级,安置在县煤建公司成了国家正式职工,赢来的女人为他生了个儿子,周天虎希望儿子有朝一日能完成其父未竟的刀光剑影之事业,取名周克武。新社会哪容得了打手和恶霸?所以周克武虽粗壮威猛,但在作恶的道路上无所作为。初中毕业后开始在社会上鬼混,角色也就是一个无业游民。
城里人为什么瞧不起乡下人呢?那就是乡下人的儿子永远是乡巴佬,只能在乡下种田;而城里人的儿子不仅可以继承城里人的身份,还可以顶替老子获得一个正式的铁饭碗。这是血统分类后的强制性身份认证。周克武在他老子五十二岁那年,结束了东游西逛的浪荡生涯,顶替父亲周天虎的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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