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遇到一个女生在水池洗头,她胳膊有些不便,我顺手举起盆给她倒水冲洗,她神色奇异:“原来你对人挺好的。”
“我?”我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对人不好了?
“你挺容忍的。”她说,“但你心里还是有委屈。”
这话说得我一怔。委屈,这个词,好像心里有一只捏紧的小拳头。
日后工作上学,换了不少地方,去哪儿都是拎箱子就走,不动感情,觉得那样脆弱,认为独立就是脱离集体,不依不附。亲近的人之间,一旦触及自尊心就会尖锐起来,绝不低头。我做宋的那期节目,多多少少是投射自己的青春期。
只有到了“新闻调查”这几年,我们组几个人,一年到头出差待在一起的时候比家人还长,简直是从头再长大一遍。老范和我都贪睡,不吃早饭,但她每天早起十几分钟,不开灯先洗完脸,就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儿。洗漱完一开门,一袋蛋糕牛奶挂在门把手上,还烫着,是李季挂在那儿的。这大个子从来不多话,但眼里心里都有。我的腰坐的时间长了有点问题,去农村坐长途车,席鸣给我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塞个宾馆的白枕头。在地震灾区没条件洗澡,每个人一小盆水,我蹲在泥地上,小毕拿只一次性塑料杯子一杯一杯舀着温热的水给我冲头。早春到南方出差,细雨里,街边老人蹲在青藤篮子前卖蔟新的白玉兰。小宏五毛钱买一小束,用铅丝捆着,插在小宾馆漱口的玻璃杯里,让我放在枕边,晚上一辗转,肺腑里都是清香。
采访前,我常黑沉着脸,谁跟我说话都一副死相,心里有点躁时更没法看,陈威把他的不锈钢杯子递给我,“喝一口。”我扑哧乐了,接过来喝一口,递还他。他不接,说:“再喝两口。”
热水流过喉咙,脸儿也顺了。
没工作的时候,老郝拿碎,五六个人去天坛,天空地阔,玩砸沙包。老范在边上吃老郝炒的芝麻面,像个花猫满脸都是……原来大家童年都寂寞。
年底我生日,老郝开了瓶酒,做了一大桌菜。吃完饭,灯忽然黑了,电视上放出个片子,是老范瞒着我,拿只dv到处去采访人,片子配了我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音乐和烟花。我是真尴尬,这么大了,没在私人生活里成为主角,这么肉麻过。
最后一组镜头,我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是我妈!这厮居然到我家采访了我妈。我妈戴只花镜,特意吹了卷发,拿着手写的绿格稿纸,很正式地边看边说:“妈妈真没想到,小时候孤僻害羞的你,现在做了记者这个行业,小时候落落寡合的你,现在有这么一群团结友爱的好同志……”
我一边听,恼羞成怒地拿脚踢老范。小宏一手护我,一手护她:“好了好了,踢一下可以了。”老郝拿个纸巾盒等在边上,挤眉弄眼。
他们对我,像丝绸柔软地包着小拳头,它在意想不到的温柔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了,生锈的指节在嘎吱声里欲张欲合,还是慢慢地有些松开了。
老郝批评过我不看别的组片子后,节目组里片子我都尽量看,别的电视节目也看,看时做些笔记,一是向人学习,另一个第二天开会发言,才能实事求是,对人对己有点用处。对自己节目的反思也多了。
白云升负责策划组开会讨论节目,听完了对我莞尔:“觉得你最近有些变化。”
唉,这么大岁数了才有。
我在日记里写:“一个人得被自己的弱点绑架多少次啊,悲催的是这些弱点怎么也改不掉。但这几年来,身边的人待我,就像陈升歌里唱的,‘因为你对我的温柔,所以我懂得对别人好’,能起码认识到什么不好,最重要的,是能以‘别人可能是对的’为前提来思考一些问题。”
年底开会的时候,我向组里道歉:“不好意思啊平常太暴躁啦。”
大家笑,好好,原谅你。
我又不干了:“哟,我就这么一说,你们真敢接受啊,谁敢说我暴躁我看看。”
他们哄笑。
后来送我一副对联:“柴小静,勇于自省,永远任性。”
宋成年之后,我与他在柏大夫那里见过一面,柏大夫说她一直有件后悔的事。当年父子俩在台上,宋当着众人面喊出“我恨你”时,她应该“托一下”这位父亲。
意思是她当时应该让男人讲一讲他的“无奈”,作为儿子,也是父亲,被两种身份卡住时的难堪和痛苦,让双方有更多的理解。每个人都是各种关系里的存在,痛苦是因为被僵住了,固定在当地,转不到别人的角度去体会别人的无助。
我听到她说,也有一些懊悔,拍那期节目时,我才二十多岁,也还只是一个孩子诉说自己委屈的心态,并没有去体会那个父亲的困境。柏大夫听了微笑着说:“你那时很内向,看你眼睛就知道。”
她忽然开口说起自己。三岁之前,母亲把她寄养在别处,带着姐姐生活,重逢后她觉得母亲不亲,觉得母亲更喜欢姐姐。五十年过去了,她养两条狗来修复自己的创伤,“因为那个不公平的感觉一直在”。原先那只养了六年的狗叫小妹,总是让她抱,趴在怀里,新来的流浪狗妞妞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她想放下小妹来抱妞妞,但小妹不肯让出位置,她放不下来,也就体会了“当年一直跟着母亲长大,突然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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