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忧愁的女人:马蒂尔德、诗人的妹妹劳拉、一位亲密朋友特雷莎·阿米尔,一直守候在诗人床前。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诗人动了一下。太好了,他要醒了。马蒂尔德俯下身去,只见一阵轻微的颤抖掠过他的全身,然后,他再也不动了。诗人再也没有恢复知觉,他从前一夜的噩梦中径直走向了死亡。这是1973年9月23日夜里10点半,政变发生后的第12天。聂鲁达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他的心碎了。”
聂鲁达以生命履行了自己庄严的誓言:
但是,我却深深眷恋着
我那寒冷的小小国家。
如果必须死一千次,
我只愿意死在那里:
如果必须生一千次,
我只愿意生在那里:
依傍着野性的南美杉,
沐浴着从南极吹来的风,
倾听着刚刚购置的钟的奏鸣。
——《伐木者醒来吧》
送别
劳拉在哭,马蒂尔德像傻了一样愣在那儿,欲哭无泪。只有特雷莎·阿米尔头脑清醒地操持着,她催促马蒂尔德找衣服。她们给聂鲁达穿上他平日喜欢的一件鲜艳的方格衬衣,外面套上近于咖啡色和红色之间的大方格外衣,把一条红丝巾围在他的脖子上。一口灰色的棺材抬进来,很丑陋,但总算不是黑色的。马蒂尔德特别嘱咐过,要浅色的,聂鲁达不喜欢黑棺材。他们曾戏谑地谈到过死,诗人说:“太可怕了,棺材都是黑色的。为什么没有浅色的、鲜艳的,甚至木盖上有小花的?”而现在,马蒂尔德就守在一具灰色的棺材前。她轻轻把诗人的头扶正,让他躺得舒服些,正像20多年前在墨西哥,诗人的病床前一样。她还没意识到死亡已经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只觉得他仍然需要她的精心照顾。诗人的脸上留着一丝嘲弄的微笑,在那最后一刻,他想到了什么?
天亮了,宵禁解除了。很多国内外记者涌进医院,朋友们也到了。有人走近马蒂尔德问:“送巴勃罗去哪儿?”“回家。”她回答。他们惊愕了,他们都知道那个“家”的惨状,但没有人敢劝阻她。“拉查斯哥那”到了,马蒂尔德不禁愣住了:好像是整个世界翻了个个儿,这房子从空中落下摔碎了一样。到处是一堆堆的碎玻璃碴、烂砖头、黄泥汤。四门大开,却无法进去。一股激流沿着入口处的楼梯冲出来——原来从房后流过的“瀑布”:水渠,被劫掠者改道引进屋里——一楼淹没在泥水中。有人建议:是不是送聂鲁达去作家协会?“不,巴勃罗想回家。不能送他去别处。”马蒂尔德断然拒绝了。这时,所有的邻居都知道诗人“回家”了。他们从自己家里找出木板、砖块、棍棒……几分钟后,一座“桥”就搭成了。人们抬着棺材爬上屋后的陡坡,从已经没有门的后门进到二楼。终于,去世后的聂鲁达进了自己的家。山坡上,一群年轻人紧跟在棺材后面。忽然,他们打破了沉寂,振臂高呼——一个人高声呼唤,众人齐声响应:
“巴勃罗·聂鲁达同志!”
“到!”
“巴勃罗·聂鲁达同志!”
“今天——永远”
“和我们在一起!”
“今天——永远”
“和我们在一起!”
这是对两周前开始而且愈演愈烈的屠杀、逮捕发出的最早的抗议呼声。
满地的碎玻璃在人们脚下咯吱作响。这间“透明屋子”三面都是落地玻璃窗,现在一块玻璃也不剩,全成了大窟窿。到处是一堆堆火灰,里面还杂着烧剩一角的图画、书页。撕成几片的纸扇、珍稀鸟类的彩色羽毛被踩进烂泥。电话已连根扯断扔在泥水里,家具不翼而飞,拿不走的就被砸烂。马蒂尔德只能坐在从邻居家借来的椅子上歇歇她那几乎麻木的双脚。餐厅像遭了轰炸,吊灯碎在地上,墙上飘着扯烂的画,印着污浊的皮靴印。人们动手收拾地上的碎玻璃,马蒂尔德止住了他们:“不要捡,就这么留在那儿吧。巴勃罗会要求保留遭劫现场的。”她把一束红色康乃馨放在棺材上。这时,瑞典大使踩着碎玻璃碴、烂泥,举着大花圈走来,把它立靠在棺材前。花圈上长长的蓝色和黄色云纹带子上写着:“献给诺贝尔奖获得者巴勃罗·聂鲁达。瑞典国王古斯塔沃·阿道尔弗。”大使对记者们愤怒地高声喊道:“请拍照,请把这些破坏、抢劫全拍下来,全拍下来!让全世界都知道!”
来了很多朋友,他们是勇敢地穿过警察的封锁线到这儿来的。他们告诉马蒂尔德,“拉查斯哥那”被警察整个包围着。周围街道上都挤满了人,他们被警察挡住,不敢往前走。马蒂尔德去邻居家给警察局长打电话,要求他撤走警察。局长回答:“夫人,这是为了保护你和聂鲁达先生。”真是天大的笑话!真是厚颜无耻!正是他们把诗人的家洗劫一空,夷成废墟!在马蒂尔德坚持下,警察向后撤远了一些,这样,周围街道上等候的人们总算可以往前走动,进入“拉查斯哥那”了。
人们源源不断地列队走进来,流着泪向聂鲁达致哀,和他告别。墨西哥大使、法国大使……在泥水中走进诗人被劫掠一空的家,向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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