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编辑半闭了眼说,仲昭的议论,显然不能鼓舞他起来。
"那么,第四版的改革问题,不必再提了?"
仲昭追进一句,很露着不高兴的神气。
"那个,迟早要仰仗大才的呵,能改革,自然还是改革的好,迟早要仰仗大才的。我们慢慢地来筹划罢。此刻,姑且维持原状,是不是?"
总编辑敷衍着说,一面把手指按在电铃钮上了。
"如果单是经济为难,不妨把第四版的助理编辑裁了,腾出这笔钱来聘请外勤记者。我的工作加重些倒不要紧。"
仲昭表示了大大的让步了。
"那也不必。"总编辑沉吟有顷,方才回答。"那也不必。为此打破了一个人的饭碗,也是怪可怜的。我们慢慢地另外想法罢。"
现在仲昭看了出来:根本问题还是总编辑不愿意改革第四版,或至少以为改革是多事,所谓"慢慢设法"不过是搪塞而已。仲昭简直有点生气了。
"请编辑第一版的那位王先生来!"
总编辑回过头去对进来的茶房说。
"近来常接外边的信,要求不登某项新闻——今天就有五封,都是些绑票劫案和罢工的新闻。我们怎么办呢?"
仲昭转了方向又问,虽然他料得到将有怎样的答案。
"自然不登,免得多生枝节。是不是?"
"那么,材料更加缺乏了。"
"这个不妨,不妨。反正各报都是一样,都不会登的。登了反多麻烦。"
总编辑说时微微地一笑,似乎把自己的新闻办到和别家报纸一样就是莫大的成功,就是新闻事业的秘诀。
仲昭也苦笑着站起身来。总编辑接着又说:
"罢工新闻尤其要慎重登载。太登多了就有赤化的嫌疑,赤化的嫌疑。至于厂方自己来要求不登,当然更其应该不给披露了。"
仲昭只点了点头,就走了出来。他到今天方才知道总编辑的办报宗旨是"但求无过",至多是但求不比别家坏;并且他们的对象也不是社会上的读者,而是报界的同业;他们的新闻的使命不是对社会传达消息,而是对别家报纸的比赛,为的是别家报上有这么许多新闻,所以自己也不得不有,如果各报能够协定了只出一张空白,他们准是很乐意的罢?仲昭愤愤地想着,拖着一对腿,懒懒地走向编辑室。
坐在自己的办事桌前,仲昭捧着头默想。但是他不能想,耳朵里的血管轰轰地跳着,发出各种不同的声浪;这里头,有史循的冷彻骨髓的讽刺,有曹志方他们的躁闷的狂呼,有张曼青的疲倦的低吟;这一切,很残酷地在他的脑壳里纵横争逐,很贪婪地各自想完全占有了他。似乎有一张留声机唱片在他脑盖骨下飞快地转着,沙沙地放出各人的声调;愈转愈快,直到分不清字句,只有忒楞楞的杂音。忽然,像是脑子翻了个身,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只有史循的声音冷冷地响着:人生是一幕悲剧,理想是空的,希望是假的,你的前途只是黑暗,黑暗,你的摸索终是徒劳,你还不承认自己的脆弱么?在你未逢失意的时候,你像是个勇者,但是看呀,现在你如何?你往常自负是实际的人,你不取太奢的希望,但是现在看呀,你所谓实际还不过是虚空,你的最小限度的希望仍不免是个梦!
仲昭抬起头来,撮着嘴唇嘘了口气;同时把身子一抖,似乎想挥却那个悲观怀疑的黑影子。他自己策励自己:我们的生命的线中本来有光明的丝,也有黑暗的丝,人生的路本来是满布了荆棘,但是成功者会用希望之光照亮了他的旅途,用忍耐的火来烧净了那些荆棘。又似乎在驳斥幻觉中的史循的议论,他想:世上何尝有天生的勇者,都是锻炼成的呀;眼前的小顿挫,正该欢迎。太如意的生活便是平凡的生活。太容易获得的东西便不是贵重的东西。既然还不能一步一步地走,不如先走半步,半步总比不走好些。他又责备自己:一切本在意料中,何必如此神经过敏?你不是对于世事的蜩螗已经很能冷然处之而不悲观么?为什么遇到自身上的小小阻碍就不能动心忍性?
这么反省着,仲昭忍不住独自微笑了;他觉得适才的烦扰太没有理由,他应该再实际些,把理想再放低些,把他的改革第四版的计划再缩小些,先走了这么半步再说。总编辑并未决然反对,先做半步未必没有希望。与其坚持原议,弄成一动不动,倒不如另作一个最低限度的改革计划,求其实行。改革事业无论大小,都是性急不来的,只好灰色些,一点一滴地设法。可不是么?
从报馆里出来,仲昭又回复了他的轻松的心情了。他在凉爽的夜气中回家去,一路上就在考虑如何缩小第四版的改革计划,使成为总编辑看来也未始不可一试。他回到家里,立刻就起草他的新计划,直到午夜二时方才上床。
第二天,仲昭接到了陆女士的一封信,其中有这么一段话:
……自从接到了十七日的信,我就天天盼望报纸上的新计划;每天的报一到我手里,我就先看第四版。但是每次只有空的期望。第四版直到如今还未实行改革。仲昭,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你取消了你的计划么?我想来一定不是的。大概是进行上有什么困难罢?你的主张,你的办法,在我看来,都是很好,该不至于有人反对罢?
即使有些阻碍,我相信你的精神和毅力总可以把它们排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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