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大难不死,但庆安侯世子毕竟因我而亡,萧家的人若知我幸存,绝不会与我善罢甘休。”
烛火幽幽,薛海不疾不徐地将此事始末道出,平静得不似个从鬼门关前折回来的人,反观明觉心中波涛起伏,一时竟不能言语。
萧正德祸乱宫闱之事已被萧太后压了下去,人证物证俱毁了个一干二净,就算宫里还有知情人,也绝不敢泄露只言片语,薛海手里并无足以给他定罪的实证,而萧正德买凶杀人不成反被索命一事又牵涉到了萧家与掷金楼的隐秘合作,其中利害远不止两方派系的明争暗斗,在没有十分把握之前,倘若不管不顾地揭破开来,后果未必如人所愿。
一如先太子之死的谜题,并非无人能解,只是无可奈何。
“那就继续做个睁眼瞎子?”
半晌,明觉如是问道。
宋元昭没有立时回答他,而是带着两个年轻人去见了永安帝。
偌大宫廷遍布萧太后的耳目,纵使宋元昭身为当朝丞相,想要避开巡守夜入禁宫亦非易事,哪知这一路兜兜转转竟是畅通无阻,可见是早有人安排好的,明觉思来想去,如今也只有同在内廷的华容长公主能帮上这个忙了。
他心中隐有一丝期盼,又生出了更多的惶恐,待见到了孤身出现在密室里的永安帝,明觉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萧正则从前在宫中戍卫的时候,永安帝还是个跑跳都不利索的小皇子,常被乳母和宦官带着玩耍,平康帝宠爱他却不曾对他寄予厚望,如此等太子日后克继大统,这小皇子才能顺遂安好,哪知一切竟会走到这步田地呢?
明觉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便是他们三人一同现身,永安帝最先注意到的并非宋相,也不是“起死回生”的他,而是落后些许的薛海,甚至没顾得上天子之仪,显然为薛海尚在人世这件事喜出望外,再思及薛海年纪轻轻就入了待诏房,并肩负为永安帝讲学的重任,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今看来还有几分师徒之情在,恐怕这才是萧家人容不下薛海的真正原因。
永安帝幼年登基,至少十六岁方可亲政,可这六年时光何其漫长,以宋元昭为首的一干老臣固然能勉力跟萧太后及其党羽抗衡,但当争斗不再止于朝堂,便不得不做出相应的变策,否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薛海之事不过是场开端罢了。
朝堂上心怀叵测而结党营私的势力不止一个萧家,江湖中见利忘义而为祸犯禁的组织也不止一个掷金楼。
于是,由宋元昭提议、受永安帝准许,飞星盟就此成立了。
这一日是永安三年腊月廿四。
永安帝钦点薛海为飞星盟的盟主,他自此改名为薛明棠,欲以九宫区分部下职能,明觉拒不受乾宫之位,随手在其余八个字上一点,正好是“震”。
明觉垂头良久,忽然问道:“你不愿回朝堂,当真只有这些原因?”
薛明棠知道他言下之意,左右四下已无别人,坦言道:“此案震惊朝野,萧家串通掷金楼将所有罪责都推到白梨头上,黑白两道已无她容身之地,我与萧正德同死则罢,若是我回归朝堂,难保不会有人借此将我与她打为共犯,反倒让庆安侯府有空可钻……再者,她为我舍生忘死,我岂敢辜负情义?”
“白梨是你什么人?”
“萍水相逢,缘来倾心,今后嫁娶合卺,她便是我不离不弃的结发妻。”
“你本来前途无量,有陛下和宋相关照着你,此案罪在萧正德,庆安侯府在太后压制下未必会穷追猛打,若是你为情所累,非明智之举。”
明觉此言发自肺腑,已算得上交浅言深,薛明棠郑重谢过了他,这才道:“人生于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小与大,私与公,确有不得不作出取舍之时,但人心如宝玉,可琢不可磨,今日能择大负小者,难免将来不会因私废公……某不过一介凡人,不敢比肩圣贤,亦不愿堕落下流,惟愿从心尽力,至此生终末。”
从心尽力。
这四个字说来轻巧,却是重逾千钧。明觉抬眸望着薛明棠,他一只手就可将之捏死,但有的人即便粉身碎骨,那也是清清白白的。
他又低头去看那个“震”字。
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常怀谨慎忧患之心,去恶从善,严于律己。
许是冥冥之中当真自有天定。
明觉没有留京过年,他赶回去见了明净,却不为久别重逢,而是一次正式的辞行。
他说此行归家见得故人,到底是前缘未断应有了结,尚有未尽之事须得去做,这一走不知多少岁月,望师兄好自珍重。
明净问他:“还回来么?”
明觉只是双掌合十,摇头。
自始至终,他都是人在此间而心落别处,伽蓝烟雨洗不净他身上尘,京城繁华也化不了他眉间雪,只有那未走完的路还让他牵肠挂肚。
他不怕身死异乡,也不惧劳而无功,只想做一回从心尽力的选择,再看一眼明艳如火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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