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这等市井中言,官家总是后一个知道,此番却不同,几乎是一听到消息,便有重臣求见。往常好碎嘴是御史,他们消息简直比家中厨下常往外买菜二大妈还要灵通,有事无事便要往四下探听消息,旁人不知事他们先知、旁人未觉事他们先觉。
这一回,竟是宰相比御史还要碎嘴,靳敏得了消息便来报了官家。七哥事一出,靳敏心便不安,这七哥行事好没计较!悔婚便是背信弃义,人品不好,与陈氏合作,与虎谋皮,是为不智。且,若存着利用陈氏而后有所图谋心思,便是城府极深。做臣子,愿意辅佐一个雄材大略君主,却不能伺候一个满腹阴谋主子。
靳敏手中捏着一把汗,暗道总是赌一把,赢了,不特有了好声望,纵陈氏伏法,他也不消受牵连,输了,不过是将原本不该得再退回去,以往阿附外戚之名也可洗刷了。思及此,心志愈坚。
不料官家开口,却不是说此事,只问靳敏先时议继嗣之人,可有结果。靳敏道:“前与宗正等翻检籍簿,正梳理。”官家便召诸相议事,梁宿等赶来时见靳敏已到,眼中不由疑惑。靳敏微一点头,待诸人见礼毕,方轻声慢语将自己方才所报之事并官家欲问之事说了。
梁宿道:“未知官家如何决断?”问完,不见官家回答,却是一殿寂静,梁宿正待再问时,耳边传来一阵咯咯之声,不由背上一紧,细辨时,却是官家磨牙。只听官家问:“吾家可有心志坚定好儿郎?”
梁宿听官家这般发问,便似身上压着大山叫人搬走了一般,道:“正细辨。必叫官家满意才好。正旦将近,官家或可趁正旦之时,宣他们入宫饮宴,也要亲自考较查看。”他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死,恐眼下说了,消息传出去,慈宫又有要生事,若官家顶不住慈宫,先时力气便都白费了。
官家一点头,梁宿又道:“臣观官家面有忧郁之色,有事郁结于心便不好,不妨往道观里品品茶,往大相国寺里参参禅。”
官家连死四个儿子,左右都与陈氏有莫大关系,尤其赵王,显是“官逼民反”,这等血性,官家尤其痛心。若与慈宫争执时,他又有些儿茫然,似空有一身力气,不知往何处使来——他实不惯与慈宫相悖,不知如何与之争执。纵有心,眼下却不甚得其法。既然朝臣与慈宫有隙,则朝臣说甚,他便做甚好了。
且他心中确实不安,人便如此,每逢此时便要求助神佛。管你是登基还是造反,管你是娶妻还是入葬,卜上一卦,心中也好安宁些儿。也就生孩子不好预先定了时辰,然若这孩子生得日子不对、时辰不好,日后也要叫人指指点点。
官家心意既决,外头道家顶有名道长便是这清静了。却不是官家往外去,而是宣清静入宫来,入得宫里,茶也是宫中贡茶。沏好了,薄胎瓷盏儿奉上,两人静坐不语。许久官家方道:“我心中有一事不决。”
清静笑道:“官家果不决事?”听得官家耳朵一跳。清静复作高士状,他留三绺须,真个有些儿神仙模样:“有人欲为官家决哩,前几日,好有人拿两副八字与贫道,叫算来。”官家道:“卿试言之。”清静将这两个八字拆解了,道:“虽是原侯拿来,贫道也不好不说实话,这八字委实不够厚重,承不得大福气。”
官家亲拿笔记这两个八字记下了,暗道,这两个必要黜了!定下决心来,心中生出一种报复意来。待清静也和颜悦色了起来,问起清静平日爱做甚事。清静答曰:“平日做功课、讲经,得闲时也与寄居相国寺不悟和尚辩难。”
官家便对不悟生出好奇来:“其人如何?”
清静笑道:“官家面前,不好妄言,官家何如亲试他一试?”
不悟相貌清癯,静雅入骨,来与官家打一问讯。官家问其修行,不悟便与官家讲那佛经变文,说是“割肉喂鹰”与“舍身饲虎”。官家便叹:“怪道修行难,如何下得去手来?”
不悟笑道:“吾以陛下行此道极易。”
官家讶然:“怎生说?”我自家做不做得到,自家难道还不晓得?
不悟道:“陛下丧父丧母、丧妻丧子,若要舍身饲虎,也不过是再进一步。九十九步都走了,这后一步却是真个容易。只是历年葬身虎口人也不少,却是未曾听说还有哪一个也成了佛。”
说得官家面色铁青,不悟犹一脸安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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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年关便至,燕王家往原侯家放定,京城人围观了好一番热闹,然吴王夫妇并不曾去,有些个宗室也不曾去,却也有些想趁热灶跑来奉承。一时看去,也是热闹非凡。宫中年宴,也行将开始。
凡要往宫里去宗室,大半是没精打采,预备给官家、给慈宫一张木头脸儿。也就颇开心,譬如九哥,然则他天生一张冷脸,也不大看得出来。拜见之时,是特意安排了这些个宗室家待过继孩子出来,一字儿排开,依着齿序,却是自左而右,燕王家七哥不偏不倚,恰正中。
官家问了他名姓,又问八字,一对,果与清静说那个合上了——先前数人只是问个父祖名姓而已,却与他说话多。七哥颊上略红,口角带些儿笑影,一一从容答了。官家忽道:“你与方家女定亲有年,慈宫亦知,怎地忽要做了原侯家女婿?”场面登时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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