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芽芽抱着木鱼躲猫猫时拐弯撞上个人。
仰头是个穿着半旧袈裟的大和尚,定定跪在大雄宝殿中央最靠近佛祖的蒲团上。
看她的眼如同看一只魑魅。
周芽芽有些害怕,空出一只手俏生生地捏起被溅湿的裙摆,指缝里流出一点两点脏水。布料的触感令她有些无所适从,很快放开,小手在上身干燥的衣襟处擦了又擦。最后怯怯地仰头看了一眼那个一动不动的大和尚。小眼睛瞟了瞟,撸了把沾着雨的粉脸后,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奶声奶气地打破沉默:“大和尚,别告诉我哥哥!”
然后一头钻进那和尚身边盖着长黄布的供桌下。
她还没忘记躲猫猫这事。
蒲团上的大和尚停下口中的念念有词,死死盯住那片晃动着的黄布。里面藏了个粉团一样靑艳的小姑娘。眉心点了红,艳骨丰生。
安放在腹中几十年的心肺赫然被撕成碎片,筋脉尽断,不生不死。
她是谁?
是你吗?
不!
不是你!
怎么会是你?
合掌的双手猛地一颤。心里有个声音呼之欲出。
胭脂......是你回来了吗?
门外又是几个惊雷,闪电照亮这片山林。一瞬,又一瞬,没完没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很久了罢,久到,回忆都有些吃力了......
依稀是那年花朝日。
玲珑山下了开年第一场雨,山色愈发空濛讨喜,衬得这深林里黄墙古刹神秘哀凉。
雨夜连绵不断,放晴那日,石阶旁开了朵迎春。
十六岁的茫茫五更打开寺门,扫帚没落地,身前倒了个身段妖娆的红衣女子。
凤眼半和吐气若兰,身上半湿,纱裙松垮,眉心恍恍是一点红痣。
茫茫慌了,这是他不曾见过的红色。山脚下是官家内眷回程的软轿,茫茫感觉到脚边像浮起了丝丝缕缕的烟尘之气,定身不敢挪动。
趑趄着要退一步,被她拉住僧袍一角。
“小哥哥......”
茫茫胸口一震,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地上缱绻伏着的女子发出一声无力的娇笑,“小哥哥,烦你帮帮我呀.....”
蹿到心缝间,陡然被这阴柔惊了魄,寸步难行。
十分梅色,四大皆空。
茫茫搁下扫帚扶起她,“姑娘,可是受伤了?”
树荫将破碎的晨光漏下来,铺在她唇上,颊上,两靥生辉。
“昨夜淋了雨,小哥哥,扶我到光下坐坐罢......”
茫茫将她扶至山门口,她将瘫软在他怀里的身子继续瘫软在门边。仰起脸迎上晨雾里溃不成军的日光。
那光尖利执着,仿佛透过那层薄薄的脸皮直射到那白玉深处。
茫茫经不住看痴,移了头闭眼念经。
却听得她吃吃的笑了,好似林中松树刚冒出头的嫩色松针,绒绒一片,“小哥哥,你不看我,是在怕我?”不知何时额上竟贴了花黄。
茫茫脚跟一软,“施主若无事,还是早些下山罢。天气多变,路不好走。”
跟着是女儿家从善如流的埋怨,葱白玉指绕着腰间的豆绿宫纱来来回回,身子愈发软了,喉间发出轻笑,酥酥麻麻。
“佛门弟子,也会赶人?嗯?你不敢看我,是怕我吃了你不成?”
大雄宝殿的门轻轻开了,春光戛然而止。
吃了他?
呵,他宁愿她吃了他。
睁开眼,那时在她面前无处可逃的青色头皮已然在时光里变成灰白。
死一样的颜色。
老态龙钟。
夹着雨的风漏进来,牵着稚秀男孩的少妇进门来。
“大师,打扰了。”她恭谨施礼。
六十岁的茫茫大师认识她,周家夫人信女顾氏。
“周夫人,善哉善哉!”几十年过去,他变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老和尚。
供桌下细细呼吸着的小姑娘调皮地捂住想要笑出声的嘴,轻轻一动,露出一角小小裙摆。
被娘身边的哥哥抓个正着。
“娘,妹妹在这儿!”
兄妹俩的躲猫猫以哥哥的胜利告终。
周芽芽嘟着嘴,“哥哥欺负人,每次都能找到芽芽!”
岂岂拉着妹妹,小大人似的替她擦干额角的雨珠,“芽芽不会躲,却怪哥哥。不讲理!以后不同你玩了!”
抱着木鱼的女孩子转瞬换了脸,玲珑有趣,“芽芽喜欢哥哥,芽芽是故意让哥哥找到的。”
越来越正经的岂岂了然,宠溺地捏捏妹妹的鼻子。
茫茫大师看着撒娇的女孩子,蓦然沉默。
周夫人抱起女儿赔罪,“小女顽劣,打扰大师了。”
半空里的荷花灯摇晃起来,影影绰绰映在芽芽眉间的小红点上,精致逼人。
茫茫大师道:“令爱玲珑乖巧,佛缘颇深。夫人若不介意,老衲愿替小姐诵经纳福。”
周夫人无不可。
鬼使神差。他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却破了戒。
不是佛缘,是他与她的缘。
他在说谎。
芽芽不是胭脂,可他还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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